过了片刻,就听老柴头在屋里叹了口气:“唉,你也别怕,缘分未到的事,我也不会强求的。我和阳阳的缘分还没到那份上,强求无益,强求无益啊。”
后面半句话,老柴头好像是对我爸说的,又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我爸在此之后也没再坚持,对着那扇看起来很单薄的木门沉默了片刻,就带着我妈和我,走回了大舅家。
临离开乱坟山的时候,老柴头隔着房门喊了一嗓子:“阳阳妈,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我妈停下脚步,转身朝着老柴头的土房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老柴头看没看见。
回到家,我一直反复琢磨着老柴头的话,越想越觉得他特别神,我爸还没开口呢,他就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了,第一次我去他家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样,没等别人开口,他就知道我被枉死鬼缠上了身。
当时我就寻思着,老柴头肯定是能掐会算,我记得他还推算过我的生辰八字来着。后来我才知道,老柴头确实能掐会算,但他在这方面的能力非常有限,顶多也只能算个生辰八字,其他的事,是做不到先知先觉的。
老柴头之所以能在我们面前表现的这么先知先觉,是有其他原因的,当然,这是后话。
当天下午,我妈没去地里,就搬了一只凳子,坐在院子里对着太空出神,我们那一到了夏天,天气又干燥又热,即使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夕阳的余温还是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可我妈一直从下午两点坐到傍晚,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干干地坐着。
期间我给我妈倒了杯凉水放在她身边,她也没理我,端起水杯来喝了几口,又开始对着天空出神。我还以为我妈还在为我偷东西的事生气,也没敢多说话。
直到日落西山,傍晚和夜交替的时候,院子里没有来地吹过一道很凉的风。按说在这炎炎夏日里,能有一道凉风,本该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可那道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不见凉爽,反而隐隐带着一股子阴气。
那道风吹过之后,我妈“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很麻利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红线,系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然后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回了屋里。
进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眼晾衣绳上的红线,那根细细红线看起来有年头了,颜色已经不那么鲜艳,而在那一抹暗淡的红色中,还透着一丝金黄。
我顿时就想起来了,这根红线,就是当初老柴头在我脚腕上结阳锁的那根。这根红线我妈一直都没扔,前阵子又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在本来就很细的红线中,还穿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丝,那是真正的金丝,大舅说,是用很纯的黄金制成的。
之前有件事忘了说,大舅小时候腿还没瘸,曾在镇子上的金行做过学徒,对于黄金制品,大舅的眼光是很准的。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和大舅才回到家,回来的时候,我爸和大舅分别带着一些肉和酒。刚开始我还以为今天晚上能吃顿好的了,可大舅说,这些肉是给老柴头准备的,希望用不上。
我心里一阵失望,同时又好奇,大舅为什么说“希望用不上”,好像不愿意让老柴头来我们家似的。
吃饭的时候,我爸显得有点沉闷,他这两天一直是这样,不管干什么事,话都特别少,以前回到家还跟大舅扯会皮,可这一天下来,我爸和大舅说的话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十句。
大舅吃饭向来很快,吃完之后就把碗筷放在一边,对我爸说:“爱国,别多想了,老柴头就是那么一个人,从我父亲那辈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有些事吧,他不方便说,咱们也不好多问,既然他说阳阳不会有什么事,就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爸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我妈则放下筷子,问大舅:“大哥,你们这是咋的啦?听你的话,你们今天下午又去找柴大爷了?”
“可不是吗?”大舅说:“不过不是我们去找的老柴头,下午我下地干活的时候,老柴头主动来找的我,交代了一些事。老柴头说,阳阳这次碰上的东西很麻烦,至于是什么,过了今天晚上他才能知道。对了,老柴头让我交代你一声,千万别忘了他嘱咐你的事。”
我妈赶紧点了点头:“没忘,红绳我已经挂上了。”
这时候我爸抬起了头,问我妈:“柴大爷嘱咐你什么事?”
我妈努了努下巴,用下巴尖指着窗外的晾衣绳说:“老柴头让我今天下午在院里等着,如果感觉到一阵冷风从院子里吹过,就赶紧把红线挂在晾衣绳上。如果过了晚上七点冷风还没出现,就算了。”
大舅皱了皱眉头:“今天下午一下午,好像都没起风吧。”正说着,就看了眼晾衣绳上的红线。
那天是个大晴天,不管是村里还是县城里,都没刮一丝一毫的风,唯独我家的院子里,刮过了那道阴阴的凉风。
过了一会,我妈又问起了大舅:“大哥,柴大爷见你的时候,没说别的吧?”
大舅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让我和爱国去镇里买点肉和酒回来,说是如果事情麻烦的话,他明天要过来,酒肉都是先帮他准备下的。不过你呢,也别太担心,老柴头说了,只要他在,阳阳就没事。”
大舅正说着话,我爸微微叹了一声气,声音小,我坐得离我爸最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
“对了,今天我和爱国去镇里的时候,还出了件事。”大舅完全没听到我爸在叹气,还在说着:“咱们村口的聚义庄,就是民国那会最老的殡仪馆,拆了。当时我和爱国路过那的时候,还有很多武警戒严,里面的推土机直接把那两个停尸用的老房子推了。我还凑过去看,就透过人缝啊,看见推土机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特别像老柴头。可还没等我看明白呢,你家爱国就拉着我走了。”
每次听大舅说到“老柴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爸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当时我爸低着头,他的表情只有我能看见。
我爸虽然脾气有点急,但终究是个本性很实在的人,这些年来,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都很真诚朴实。在当时的他看来,老柴头对我有恩,这种恩是早晚都要报答的,可又不想让我以后和老柴头一样,一辈子守着别人的坟头过日子。
一边是老柴头的恩情,一边是我的前途,对于当时的我爸来说,老柴头,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一个很难解开的结。
晚饭过后,大舅就带着我去南屋睡下了,我爸妈在北屋里用很低的声音说着话,一直到很晚才没了动静。
我是当天中午才起床的,躺在炕上,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大舅虽然一直闭着眼,但我知道他没睡着,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打呼噜。
那天晚上,不管是我还是大舅,又或者是我爸妈,心里都知道,这一夜,肯定是不太平的一夜。可明明知道有事即将发生,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那种感觉,真的让人打心底里难受。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天晚上,不只是大舅,连睡在北屋的我爸妈都没有睡着。时至半夜,我还听到我妈起床关窗户的声音。
直到凌晨四点多钟,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变亮的时候,院子里突然有动静了。
首先被惊动的,是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那两只鸡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突然“咯——咯——”地惨叫起来。我没记错,那声音就是惨叫声,两只母鸡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嘶喊声,就像是那种很老的唱片机发出的声音。
本来已经有些朦胧睡意的我顿时被惊醒了,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这时候大舅也醒了,将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悄悄告诉我别出声音。然后我就和大舅一起,竖着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声音。
两只母鸡的惨叫声很快停了下来,接着就听见院子里刮起了大风,风声中,还夹杂着一股“呼呼”的喘息声,那声音嘶哑、粗重,就像是拉破风箱时发出的声音。
在之后,就听见一阵很沉闷的碰撞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拿头撞墙,震得屋子里的石头墙都颤个不停。
我躺在床上,就感觉房顶上的干泥巴一点一点被震下来,不断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我转头看了一眼大舅,发现大舅脸上也全都是碎泥点。大舅也看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其实大舅就算不这样做,我也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
撞击声一直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急,可越急,那声音听起来就越沉闷。我听得出来,院子里的那个东西,撞击的不是我家的石墙。它撞上的那面墙好像很软,但又特别有韧性,它的力量和那面墙接触到以后,立刻就被化解了,而且它撞得越频繁,力量被化解掉的速度就越快。
我也不知道这种声音到底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当天色快亮透的时候,院子里毫无征兆地就回复了平静。以至于我有种错觉,好像之前院子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直就是这样的安静。可那些散碎的小泥点,却是真真切切地洒落在我和大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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