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赤着上身,肩背处缠着几层白叠布,他的刀伤虽然在要害处,但是因为入肉不深,没有伤及肺腑,所以只是上了金疮药并做了包扎。
沈沐遇袭的地方距他的住处仅一箭之地,从他成功逃回住处开始,那群刺客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即便刺客们早就准备了逃跑路线和马匹,沈沐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他们全抓回来,无一遗漏。
而事实是,那群人功败垂成之后,撤走的反应和速度远不如沈沐估计的那么高。他们之中最后一个被沈沐的人抓获时仅仅逃出镇子不足三里,这时沈沐就已有了不好的估计。
审讯结果不出沈沐所料,这些人并不是职业的刺客,他们本来就是一队货真价实的胡商,西域胡商很多都是半商半匪,在荒无人烟的旅途中如果遇到富有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商旅或村庄时,他们有时也会卸下伪装挥起屠刀。
但是在人烟稠密、有官府王法的地方,又或者是碰到明显无法吃下的对手时,他们又是真正的商人,正因如此,他们最初接近沈沐的时候,才没有引起沈沐及其手下的警觉。
他们这次在京畿重地动手杀人,实在有些出乎沈沐的预料,但是审讯结果却很简单:有人付了一笔重金买凶杀人,这笔钱多到让他们无法拒绝,于是铤而走险。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沈沐是什么人,他们甚至不知道雇佣他们的是什么人。
沈沐盯着蓝金海问道:“没有线索?”
蓝金海羞愧地道:“没有,买凶的人每次都是主动找到他们。他们曾经怀疑,如果他们成功了,对方会不会付清剩下的钱?他们已经收到的钱就足够他们一生享用不尽了,所以他们甚至想过逃跑。”
“为什么没有逃?”
“因为……”
蓝金海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他们想逃跑的时候,突然有一队骑术精湛、武艺高强的蒙面骑士拦住了他们,他们动手了,结果被杀了六个人,剩下的人只好乖乖回来履行承诺。”
沈沐道:“这么神秘?那负责和他们联系的人一定也是蒙着面了?”
“是!”
沈沐思索片刻,缓缓地道:“也就是说,我们只知道买凶的人很有钱?”
蓝金海道:“当然不止,我们还知道买凶的人拥有比行凶的人更强大的武力,可他们却不肯自己动手。我们还知道买凶的人耳目很灵通,他们能够查到这支商队不那么规矩,而且有本事一直控制住他们。”
沈沐深沉地一笑,道:“不错!这样的话,我们想找出他们来,已经可以缩小很大的范围了。”
沈沐慢慢地站起来,沉声道:“把他们处理掉,我们回长安,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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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对沈沐遇袭的事一无所知,沈沐遇袭的这个黄昏,他已经赶到与太平公主幽会的那幢私宅,把他从婉儿那里了解到的宫中情形源源本本地对太平公主述说了一遍,宽慰她道:“令月,皇帝确是有意收回兵权,不过并无意对你和相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你可以转告相王,不必过于惊惧。”
太平公主沉默片刻,低声道:“豆卢钦望回京后,成为大唐自建国以来第一个身为仆射却不是宰相的人,你说皇帝是在做什么?也许如你所言,他现在并没有对付我们的意思,可是谁能保证他以后没有对付我们的想法?谁能保证皇后和梁王不会落井下石呢?”
杨帆担心地道:“那你想怎么样,难道……”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把杨帆没有说出来的那两个字坦然说了出来:“造反?”她摇摇头,黯然道:“不会的,他是李家的人,是我和相王的兄长,造他的反,师出无名,不会有人响应。就算有可能成功……”
太平公主慢慢抬起头,凝视着杨帆道:“你认为,我和相王会对胞兄不利吗?”
现如今幽居上阳宫的那位女皇帝,是他们的母亲,难道就比胞兄的关系弱了?这种家务事,杨帆实在无从置评,所以他只能闭上嘴巴。
太平公主缓慢而有力地摇着头:“不会的,不管他怎么对我们,终究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他可以不仁,我们不可以不义。”
太平公主慢慢扭过头,凝视着窗前一丛紫的蓝的盛开的鲜花,深沉地道:“不过,我有时真的好后悔,如果……我们当初不是那么卖力地把他从房州救回来,也许结果会更好些。”
杨帆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则天皇帝要改立他为太子,这才把他调回京城。不卖力救他,那不是坐视武承嗣和武三思置他于死地么?”
“我就是这个意思。”
太平公主倏然回头,向杨帆桀然一笑,杨帆的心头不由一寒。
太平的眸光很冷,就像玄冰雕,寒意袭人,她的声音也冷嗖嗖的:“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会反他,但是如果他陷于生死两难之境,就凭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也绝不会伸手拉他一把。我和他现在只有兄妹名份,没有手足之情了!”
太平这番话饱含恨意,冷肃萧杀,杨帆不想在人家兄弟姐妹之间的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岔开话题道:“豆卢钦望一事,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解决他的困境,对你和相王也有好处……”
“哦?”
太平公主把妩媚的眉轻轻挑动了一下,有些不置可否。杨帆贴近她的耳朵,低低耳语几句,太平公主蓦然张大眼睛,惊讶地道:“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杨帆摊开双手,苦笑道:“令月,以你的聪颖才智,怎么会想不到这么做的好处?你不要被委屈和气愤蒙蔽了心智,这么做一来可以……”
太平公主的目光蓦然如灯花般闪烁了一下,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不错,不错!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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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这一天是七月十五,皇帝封五功臣为王时曾经说过,朔望大朝会,可以上殿见驾。张柬之等五位王爷一早就赶到了午门,紫袍玉带,着装齐整。
不过以前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出现,许多大臣都会如逐臭之蝇般扑过去,现在这些人反而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出现在哪儿,周围就像陡然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
一班同遭处理的功臣倒是上前与他们见礼,但也没有多做攀谈,眼下这种局势,自然要顾忌一些。待早朝一开,因为他们是王爷,要站在勋戚班首,五人一齐上殿,往那班首一站,倒是比往昔更显威风,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种末路英雄的萧索。
勋戚们只能听政,轻易不能议政,他们杵在勋戚班子里不言不语,完全扮演了木桩的角色,眼见昔日慑于他们的威仪,时时事事要看他们脸色行事的百官如今旁若无人地议论国事,他们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百官奏事,自然要宰相牵头,几位宰相刚刚把自己的事情说罢,豆卢钦望突然咳嗽一声,捧笏出班了。
豆卢钦望这一出班,几位想要奏事的大臣立即站住了脚步,就连武三思、魏元忠、杨再思、韦安石等几位刚刚归班站定的宰相都向他好奇地行起了注目礼。
原因无他,盖因豆卢钦望回朝之后,自己也知道皇帝不待见他,所以在尚书省里装聋作哑,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什么事都尽量不沾手,比起以“模棱两可”闻名的老滑头苏味道还要油滑三分。
在朝堂上,豆卢钦望更是从不多言,所以他今日突然出班,百官莫不惊诧,不明白这位仆射大人突然一反常态,究竟有什么本章上奏,说不定……真有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呢。近来朝堂上太沉寂了些,未免无趣,至少对那些靠弹劾其他官吏讨生活的御史们来说是如此,他们最近都找不到话题告状了。
李显也很好奇,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最近几天又犯了病,坐在御座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看着没精打采,可豆卢钦望一出班,就连李显都提起了精神。垂帘后面的韦后也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豆卢钦望上前三步,又咳嗽一声,慢吞吞地开口了:“陛下总统万机,听览朝政,群臣性命,仰陛下存活;三圣基业,待陛下兴隆。陛下一身系以天下,贵重无比。
今陛下年逾五旬,已过中年,尤其应该保重龙体。臣听说陛下昔日在房州时,饱经劳苦,身体病弱,后又患了脚气,着实令臣忧心……”
百官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豆卢钦望乱七八糟地在说些什么。杨帆站列武将班中,听的差点儿笑出声来,太平做事倒是爽快,昨日自己才授计于她,今日豆卢钦望便依计行事了。
只是,杨帆只是建议说让豆卢钦望先拍拍皇帝的马屁,越示弱越好、越肉麻越好,至于找什么话题他却不曾提到,这些具体的事情本就不必也让他帮忙去想。
连他也没有想到豆卢钦望如此天才,居然想出这么一个话题。瞧他站在金殿上,捧笏上奏,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何等的忧国忧民,谁会想到他正在讨论的居然是李显的脚气呢。
群臣队伍中已经有人窃笑起来,豆卢钦望似乎全无察觉,依旧一本正经的样子道:“近日听说陛下旧疾复发,食欲不振,每日只进薄粥,臣下闻之不胜惊恐。
陛下奉累圣之绪,承遗制之托,上事宗庙社稷,下养赤子苍生,安可自轻性命耶?臣痛切之至,伏乞陛下辍朝三日,延请名医精心调养,多进美膳,以保龙体康和。”
豆卢钦望这一记马屁“啪啪”地拍在李显的龙臀上,拍的不少大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把李显拍的龙颜大悦。他当然知道豆卢钦望在拍马屁,而且拍的肉麻无比,可即便知道,他依旧感到高兴,不是因为听到拍马屁的话而高兴,而是因为拍马屁的人对他表现出的足够的敬畏与恭维。
李显第一次登基时,就跟大臣们耍了一次威风,大臣们呛架没有呛过皇帝,于是搬出了皇帝他娘,结果彪悍无比的武则天直接把皇帝从皇位上踢了下去。
李显第二次当皇帝,又冒出五个得意忘形的功臣,以恩人自居,天天对他指手划脚,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做天子的乐趣。
杨帆冷眼看着李显的脸色,心道:“还别说,豆卢钦望这一记马屁拍的恰到好处,有了这个良好的开始,看来他接下来的计划也能顺利实施了。”
早朝过后,皇帝退朝,皇帝和皇后转过玉屏,百官唿啦一下一哄而散,张柬之、桓彦范等五王孤零零地立在朝堂上,以前每次散朝后百官簇拥过来吁寒问暖、恭训讨教的场面全然不见。
五人对视一眼,黯然一叹,默默地向宫外走去。经过金水桥时,桓彦范忽然看见王同皎正站在桥上。
神龙政变后,王同皎作为拥立的主要功臣,获得了一系列的封赏:云麾将军、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驸马都尉、银青光禄大夫、光禄卿。这一系列显赫的官职并没有随着张柬之五人黯然退出政坛而撤销,因为他是皇帝的女婿。
王同皎见五王形单影只,心中也觉凄凉,连忙郑重地抱拳一礼,恭声道:“五位王爷安好。”
王同皎身为国公,只比他们低了一级,无须大礼参拜,因此这一礼只是微微一欠身,桓彦范却似受宠若惊似的,赶紧上前搀扶王同皎,一迭声道:“驸马爷勿须多礼。”
两人手臂一碰,桓彦范便自袖底迅速递过一个纸团,王同皎微微一怔,马上接过纸团拢入袖中,他的神色只是微微一怔便恢复了正常,金水桥上侍立的武士和桥上缓缓走过的大臣们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站在远处的杨帆也目睹了桥上发生的一幕,他在远处当然更加不可能看到桓彦范和王同皎“暗通款曲”的秘密,但是王同皎本是功臣一党,他们之间的接触,难免勾起杨帆敏感的神经。
桓彦范递过纸团儿,便暗暗松了口气:总算和王同皎联系上了。
桓彦范早就想和依旧军权在握的王同皎取得联络了,可王同皎是驸马,住在公主府上,而公主府里多的是皇帝的陪嫁太监和宫女,桓彦范不敢冒这个险。
王同皎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希望这次出现任何差迟,所以他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现在才等到机会。桓彦范递给王同皎的纸团上并没写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他现在还不能确定王同皎的心意。
他只是邀王同皎秘密会唔一次,他相信王同皎一定能够明白他的用意,只要王同皎肯来,那就意味着王同皎的心依旧在功臣们这边。凭他对王同皎的了解,卖友求荣王同皎是一定不会做出来的。
桓彦范不甘心就此颐养天年,不甘心就此没落沉寂。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他要夺回失去的一切,这一次,将不再是由张柬之来主导,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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