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有人告别,更多的人还在场间,在黄沙里挣扎,在迷路里徬徨。
叶苏和隆庆相对而坐,像对坐饮茶的论禅老僧,又像对坐弈棋的国手,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浑身是血,看着有些惨。
台下的风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风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满是沙砾,满是鲜血,衣衫破烂至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隆庆看着陈皮皮等人离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些神殿骑兵已经从混乱里摆脱出来,却没有听到他追击的命令。
他只是与叶苏相对而坐,等风沙最终停时。
风是寒冬的冷风,沙是河山盘与沙字卷里的沙砾,相对劲拂,呼啸咆哮,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但事实上,一切终有尽时。
啪的一声,叶苏膝上的河山盘从中断裂。
隆庆手里的沙字卷,还有很多页,厚厚的就像是坟前风雨吹不断的墓碑,碑前的沙砾都是假的,细看才发现竟是如玉般的圆石。
那些圆石很小,材质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极品的玉石,此时在叶苏身前身后厚厚地铺着,如美丽的珍珠海。
隆庆站起,血水从身上淌落,落在这片珍珠海里,染红了这片珍珠海。
河山盘里的黄沙,从裂口里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黄沙,在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落在叶苏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浅浅的一堆。
很像一座无人打理照料的野坟。被风雨磨的矮了。
广场被神殿众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鲜血染红。
神殿骑兵正在重新整队,新教信徒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活着,稍后想必便是一场大屠杀。
叶苏看着隆庆说道:“让他们活着。”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想让他们死。”
叶苏有些意外,沉默不语,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庆举起左手,那些双眼血红,急着屠杀新教信徒发泄的神殿骑兵,再不敢有任何动作。强行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着命令。
场间的新教信徒都是叶苏最忠诚的追随者,近一半人从临康城里跟着他来到此间,甚至还有那条陋巷里最早的那些学生。
人们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拼命地向那处涌去。想要保护他们的领路人。却被神殿骑兵粗鲁地拦住打倒。一时间哭声震天。
“其实你我都清楚,如最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没有意义,你的这些追随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声,一切都没有意义。”
隆庆看着叶苏说道:“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这个结局,你也在等待这个结局,何苦?”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场间可怜的信徒们,沉默不语。
“很小的时候,进入天谕院,从她和师长处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或者说敬畏而不敢追赶的目标,但事实上,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你已经走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庆看着他说道:“你不是狂热的宗教贩子,你的新教并不是一味虚无缥渺的空谈,你没有用那些狗血的词语去撩拔你的追随者,相反,你很冷静地传道,做了很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义很新鲜,或者说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明白,新教传播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和谋略,你沉默地做着那些事,冷静到完美,不像一个圣徒而更像一个商人。”
“我曾在裁决神殿呆过很长时间,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对你的帮助自然极大,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你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强大,你的思维没有任何漏洞,道门开始清剿后你也没有失去冷静,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却把包括首徒欢欢在内的七门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藏匿,但过段时间,便会再次出来继续你交付的使命。”
叶苏依然沉默。
隆庆静静看着他,说道:“对我的赞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对神圣之外的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认同,你可以否认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程子清他去了哪里?跟随你从临康来到这里的剑阁弟子为什么只剩下了这几个?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来已经安排好了,你把火种撒遍了整个人间,那么现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没有谁能够阻止新教传播开来,于是你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我怀疑你一直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叶苏终于开口说话:“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深险恐怖的渊涧。”
隆庆摇头说道:“但每个人都会死去,只看去神国还是深渊。你去不了神国,也不想去深渊,怎么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死在千万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这个选择并不难。”
“死在整个人间的面前,大义凛然,平静喜乐,视死如归,将新的信仰,那种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给每个生命,这很好。”
“帝国没有神圣的,人间没有神圣的,遍寻不着神圣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轮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圣哪能不死?千年始有圣人出……”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片刻,看着叶苏的眼睛,神情复杂说道:“圣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叶苏神情平静,花白的鬓里。不知何时飘来一絮残雪,久久没有融化,仿佛他身躯里的热度,已然被天书夺取,气息将无。
“其实我一直在想,宁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隆庆转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触着衣襟便散,溃败如退潮时的海浪,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无表情说道:“不然他不会不来。”
叶苏和他的新教。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其重要,道门做出誓杀叶苏的态势,按道理宁缺理应有所准备,就算他来不了。铁箭也应该来。
叶苏说道:“或者。他也没有想到老师会如此决断。”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在昨夜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观主不惧道门分裂的危险,直接选择杀死叶苏和叶红鱼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师的想法。宁缺和余帘为什么算不到?就算不能,以这两人的性情习惯,怎么可能不在此间做些安排?”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顾神殿骑兵的威吓,对着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连连叩首。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来,就连那数万名前来观刑的宋国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宁静的人所震撼,难以控制地跪了下来。
哭声渐大,渐渐汇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叶苏忽然说道:“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此时他在火里,承受着痛苦的洗礼。
他平静重复自己的预言。
因为他不想信徒们哭,人们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冲进去救他,被神殿骑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里,于痛苦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里开始跟随。
远处的新教信徒,也开始跟着重复这段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他的追随者,其余的宋国百姓,或同情于他的遭遇、怜悯他的结局,沉默地倾听,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里的意味所吸引,最后竟也开始跟着念了起来。
“当永夜来临……”
“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数万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先前是哭声震天,现在天穹更是仿佛在真实地颤抖,被阳光驱散流向四野的那些云,都被震了回来,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给人一种极其静寂的感觉,虔诚而专注的颂读声,就像先前叶苏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如林中蝉,如风中瀑,让整个世界都随之沉默。
隆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让神殿骑兵去镇压,去喝止,哪怕万民的颂读声很明显代表着对新教的支持,对道门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看着柴堆上的叶苏,情绪非常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体会到了些什么,所了解的那些能否让自己真正的平静。
万民颂读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战场上的鼓,却不是一味催人奋发,渐有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笼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广阔的人间。
叶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散乱,重复到第三遍时,他唇里说出的字句已经支离破碎,呢喃含混,根本无法听清。
因为无情的火苗已经越过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镀到了他的胸腹间,他的身体正在燃烧,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惩罚或者说洗礼。
隆庆看着火中的他,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他们没有祷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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