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剑悲鸣赞叹

  仿佛听懂了那名巨汉的怒吼,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那把灰暗哑光的无柄小剑开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震的四周空气发出嗡鸣利啸,就像是只左突右奔想要逃跑的鸟。

  老人双手搁在膝上,望着眉心前不到一尺外的无柄小剑,目光静柔如丝如缕,然而这些丝缕蕴着恐怖的力量,紧紧裹着想要逃离的无柄小剑,让它根本无法动弹。

  老人目光所触之处温度急剧降低,无柄小剑上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霜,挣动的愈发厉害,嗡鸣阵阵,然而却始终无法挣脱。

  这样徒劳挣扎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无柄小剑终于悲鸣一声摔落在落叶之上,仿佛失去了生命一般。

  就在无柄小剑跌落尘埃同时,北山道密林某处,距离车阵并不遥远的一棵树后响起声痛苦的闷哼。

  老人平静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放松之意,双手撑着膝头,整个人干瘦的身躯忽然从车厢旁弹起,仿佛被大风吹动,倏乎间飘至北山道内密林深处,飘至那名巨汉身前。

  巨汉暴喝一声,如蒲扇般大的手掌自上而下猛击,气势威猛,如一座小山直接压向老人干瘦的身躯,仿佛下一刻手掌便会轻易地将老人扇成一蓬血肉粉末。

  老人面无表情看着将要临头的大手掌,枯唇微启说了个无声的字符,满是泥垢的双手在身前交叉而叠,做了个手印。

  随着这个无声音符出唇,随着双手叠加为印,老人身上那件脏旧袍子忽然变得极其坚硬,每道皱纹都被撑平,看上去不是他穿着一件袍子,而是袍子支撑住他干瘦的身体。

  掌风戛然而止,在老人的头顶不停颤抖,却没有办法拍下来,巨汉身体其余部位的动作也变得极为缓慢僵硬,他的眼角开始淌下血水,下颌抖动不停,显得极为痛苦。

  老人的脸色非常苍白,看起来也非常吃力,他艰难地抬起右臂伸向巨汉的胸膛,动作显得格外缓慢。

  巨汉此时仿佛被某种奇异力量控制住,眼睁睁看着老人的手掌一寸一寸靠近,却无法做出任何举动阻止对方。

  老人的手掌无声无息按在巨汉的胸膛上。

  嗤嗤劲风从手掌和巨汉胸膛间喷射而出,随着喀喇一声闷响,巨汉像石头般的胸膛骨断筋折,猛地塌陷下去!

  借着手掌间劲风吹拂,老人身体微缩疾退,林风扰着袍角,呼呼作响,瞬间退回车厢旁复又盘膝坐下。

  进退趋转不过刹那时光,老人去而复回,双手轻落膝头,身上袍子重新变得皱巴脏旧,仿佛根本未曾动过。

  北山道密林深处那位巨汉,此时终于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始终未能击下的那一掌轰的一声把地面打出一个大坑,然而一切都晚了,他看着自己胸膛上的血坑,发出一声不甘绝望的怒嚎,如座山般轰然倒塌。

  盘膝坐在车厢旁的老人望了那处一眼,开始俯身剧烈的咳嗽,甚至有殷红的血点被咳到了袍子上。

  侍卫们布下刀阵,舍生忘死与那把无柄小剑拼杀,争取了极宝贵的时间,老人在这段时间内计算并且捕捉到对方那位大剑师藏匿的方位,再以无柄小剑为桥梁,动用念力直接隔空击伤对方,完成这一击,对他心神损耗极为巨大。

  紧接着他飘至北山道里掌杀巨汉,看似非常轻松,实际上也是极为冒险的举动,气海雪山里的念力为之荡然一空,身体变得极为虚弱。

  好在大局已定。

  北山道口的战斗已经结束,追随公主殿下的草原马贼们战斗中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勇气和强大的战斗力。微弯的蛮刀斩杀所有敌方死士,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幸运活下来的人浑身浴血,早已无力站立。

  活下来的、能站起的侍卫人数更少。

  老人神情复杂望向那棵距离并不遥远的树。

  夜色入侵,北山道口一片安静,那棵大树的树皮片片剥离,就像是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老去,不祥的斑点出现,身躯有了腐朽崩坏的征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中年书生从大树后缓慢走了出来,肩后斜斜背着把空空的圆形剑鞘,此人神情俊朗,虽然年龄稍大,但若在长安青楼画舫上,想必当得起翩翩二字。

  只可惜此时他的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翩翩,无数极微小的血珠从脸手上毛孔里渗了出来,把他变成一个面容恐怖的血人,青色长衫有些部位也已被血渗透,看来被衣裳遮蔽住的身躯如同露在外面的脸手一样,同样被那些小血珠铺满。

  中年书生抬袖擦了擦眉上的血汗,看着车厢旁的老人,看着老人身旁那把空着的剑鞘,低声感慨叹息道:“一着错,步步错,昊天道南门供奉吕清臣居然……弃剑修念,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不知道会令多少人震惊。”

  略一沉默,他慨然道:“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年岁已大,居然还能成功晋入洞玄境界,昊天道莫非有什么秘法不成?”

  老人叫做吕清臣,他和声回答道:“跟随殿下北上一载,在草原上看到些不一样的风光,不一样的人情,有所触动,于是境界有所增益,倒和本门道法无涉。”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解释,中年书生微怔片刻,若有所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望向拄刀单膝跪于落叶间的侍卫首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自我晋入大剑师境界,便一直以为世俗武力再无法与我相抗衡,今日你和你的属下给我上了一课。”

  中年书生向落叶间的重伤侍卫们拱手一礼,赞叹道:“有像你们这样英雄无畏的军人,是我大唐的骄傲。”

  侍卫首领微微颌首一礼,没有说话。

  “长安的大剑师不多,我却不认识你。”吕清臣老人看着浑身浴血的中年书生,说道:“书院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听到书院二字,北山道口林间幸存下来的人们,都忍不住露出了疑惑震惊之色,难道这件针对殿下的刺杀居然和地位崇高的书院有关?

  宁缺下意识里望向身旁那名婢女,只见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明显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中年书生愣了愣,摇头怅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看出了我的来历,只是我这个不肖后生实在不敢让书院蒙羞……我只是一个被开除出书院的笨学生。”

  他浑身是血,身体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这样唯一一个敌人,车队方面活下来的草原蛮子和侍卫们却非常紧张,如临大敌。

  宁缺也很紧张,但更多的情绪是兴奋和无措。

  在渭城住了很多年,学习太上感应篇很多年,通过那些市井传闻想像这些强者很多年,今天北山道口的战斗却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眼目睹真实的强者战。

  大唐帝国军方那些强悍的将军听闻也有各自的霸道手段,只是边境承平多年,他一个边城小小军卒根本没有机会在战场上见识这种战斗。

  无柄小剑飞行漫天落叶之间,力士气拔山兮掷石破车,双眼闭阖之间念力纵横,隔空伤人,这些极不可思议的神奇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连接上演,让他心神摇荡无法自安。

  书院,开除,笨学生,这三个词进入他的耳朵,让他稍微冷静清醒了些,却又马上让他感觉到头皮开始发麻。

  一名被书院开除的笨学生,凭一把暗哑无光的无柄小剑,便能杀死近十名大唐最精锐的侍卫,那么书院里真正的学生,会拥有怎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应该是夏侯的人。”婢女在旁边低声冷漠说道。

  听到夏侯两个字,宁缺的表情微凛,身体变得有些僵硬,过了数秒时间才重新回复正常,只是他投往场间的目光已经由先前的赞叹变成了冷淡的评判计算。

  “你修的是浩然剑道,所以猜到你出身书院并不是难事。”

  吕清臣说道:“只是看来有些可惜,你被逐出书院之前并没有在二层楼里多学些东西,起始剑出时已有风雷之势,却被你强行转成了灵动诡秘之境。”

  “浩然之气首重正直无碍,你走进了偏路,这选择实在鸡贼无趣,若二十年前你遇见正值壮年的我,即便没有进入洞玄境界,你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中年书生低头微微一笑,满是细微血珠的俊朗脸庞浮现出的笑意显得格外惨淡。

  做为一名踏入洞玄境界的大剑师,这名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应人之邀前来刺杀公主殿下,在知道公主身旁那位老人实力后,本以为这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情。

  然而为他提供情报的那方势力,并不知道公主殿下身旁的那位老人在草原上踏入了洞玄境界,更令人感到震惊的是,那位昊天道南门行走居然选择了弃剑从念。

  即便如此,本来今夜也不会完全没有再战之力,只是这位大剑师没有想到,那些车旁的大唐侍卫竟能给自己造成如此大的麻烦,从而被吕清臣计算出了自己方位。

  被同境界的强者尤其是念师算出方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吕清尘先控制住他的剑影,再以无柄小剑为桥念意相伤,面对着杀伤速度最快的念师,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出应对,直接被对方的念力袭入识海雪山,震的腑脏俱裂,鲜血暗涌。

  今日注定要死在北山道口,他对吕清臣老人那几句点评自然毫不在意,然而即便是死,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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