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光幕上,一位因悲伤愤怒而五官扭曲的年轻士兵,扔掉了腋下的双拐,瞪着双眼向镜头冲了过来。他是栖霞州州长的儿子达文西,他是七组新兵达文西,他是刚刚失去室友的达文西,他哭喊着吼道不要拍了,狠狠地击打在摄制组的镜头上。
镜头拍摄的画面忽的快速扭曲,应该是从半空坠落,狠狠地砸到地面,然后弹起,再然后落下。
画面上多了一些泥点,倾斜的格外无力,视角远远对着营房中间的一棵大树、树下三根快要燃成灰烬的三七牌香烟,然后归于一片黑暗。
在黑暗之中,那道联邦民众已经变得无比熟悉的旁白声,带着嘶哑与平静掩之不住的压抑响了起来。
“这是七组在163星球上的最后一次任务。”
“前天傍晚离开菱形基地时,这支部队全员一百零三人。”
“今天上午十点一十二分,直至许乐中校最后归队,这片营房里还剩下五十二人。”
“有的队员此时正在战地医院接受抢救,有的队员陷入深度昏迷,被紧急送回西林主星,有的人还活着,可……”
“有些人已经离开。”
沙哑的旁白声渐渐淡去,电视光幕上的镜头,依然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然后有很多排纯白色的字幕,缓缓由下向上升起,逐渐退出画面。
萧十三楼。
冯远征。
解斯。
…………每个没有任何情绪的名字,便代表着一位永远离开七组,英勇牺牲的队员,在字幕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叫谢忌书的名字,纪录片摄制组,在这个名字后面打上了括号,在括号中写道:宪章局技术副官,牺牲于七组最后一次战斗中,事后被七组接纳为编外队员。
画面再次黑暗,如星光闪动,一排小字出现在左下方:第三集终。
这是联邦新闻频道的重播,可依然吸引了无数联邦民众的认真观看。看到那些牺牲队员的名单,看到最后那排小字,无数粗豪的爷们红了双眼,无数善感的妇人湿了手绢,无数信奉虚无而散漫的青年学生开始沉默。
议会大厦里的张小萌,摘下黑框眼镜,揉了揉眉心,似是在消解自己的疲倦,却不引人注意地拭去了几滴泪,不仅仅是因为感动,她还很担心那个男人在前线的安全。
同一时间段,亿万公里之外的西林落曰州军营中,浑身**的许乐任由冰凉的水花冲打着自己的肌肤,被水雾迷住的双眼微微眯起,盯着玻璃幕墙外的电视光幕,盯着那片黑暗,久久沉默不语。
七组队员们没有谁提起,却因为某种情绪,而共同默契地没有观看这部纪录片的第三集,虽然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纪录片。然而今夜许乐终究是没有忍住,还是看了。
被帝国人子弹打的双腿飙血的达文西,并没有像他自己担心的那样成为跛子,依然活蹦乱跳,甚至凭着他在S1练就的黑车本领,接替了刘佼的司机位置。腹上中了一枪的刘佼没有死,外面的伤口早就痊愈,可里面断成三截的肠子虽被连在了一处,却依然让他习惯姓的腹泻。有很多队员死了,他们的名字似乎都快要被忘记。
许乐拧熄了水花,拿着厚软的毛巾沉默地擦拭着身体,心想那场战斗发生的时间并不久,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已经隔了很久?
匀称而隐藏着恐怖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平静于他**的身躯中,深色健康的肌肤上有无数道颜色较浅的伤痕,尤其是左臂和臀后的几道新伤,显得非常清晰。那是最后一次铺网任务时受的伤,有些事情或许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但这些伤痕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除。
于深夜再一次走出房间,他点燃了一根香烟,若有所思的啜吸着,像是在品尝一杯可口的饮料,军装胡乱地披在身上,像老人那样像手背在身后,在安静的营房里无意识散着步,就如同走在当年的梨花大学校园里。
走过一个窗口时,他放缓了脚步,下意识往没有灯光的室内望去。达文西就住在这个房间里,这名州长公子是十七师重建后,唯一一名被留在许乐身边的新队员,当然,他如今早已应该算是老兵。
最开始的时候,萧十三楼也住在这个房间里,脚臭也住在这个房间里。如今萧十三楼死了,脚臭也没有了,不知道达文西能不能住的习惯,想到这一点,他下意识里挑了挑眉梢,然后听到了房间里传出达文西嚎啕大哭的声音。
原来这家伙和自己一样,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看了,许乐沉默想道,然后摇了摇头,在阴云夜穹的陪伴下,走出大门,来到那片漫山遍野的军营之前。
联邦重新组建十七师,自己当了莫名其妙的技术总监,这支拥有光辉历史的部队似乎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事情怎么就透着一股荒谬的理所当然感?
许乐有些心情沉郁地想到,这里面有多少是自己被冷血谋杀的代价,七大家与政界强力人士的退让?自己和七组在前线为了联邦出生入死,后方的首都星圈那帮杂碎却依然在搞三搞四,这怎能让人不愤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被纪录片和奇妙遭逢震动的情绪迅速冷静,肩头沉甸甸的感觉,身后安静的营地,面前上万名联邦普通士兵,本应令他得意或者叫骄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很多如阴影般覆着大心脏,令他有些艰于呼吸的大问题。
帕布尔总统与那些真正把持联邦的七大家及政客间的政治斗争,暂时还处于平静的状态,在几年后如果矛盾爆发,自己一个远离政治圈的职业军官,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帮助对方?
联邦一旦进攻帝国本土,自己与新十七师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悍勇善战的帝队,会在他们的土地上爆发出怎样的能量?那名声震宇宙的六级机师公主,会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最令他感到寒冷的是,为什么那位皇帝陛下会因为简水儿而如此愤怒?
大叔和帝国方面究竟有怎样的牵连?他为什么会变成第一序列的通缉犯?他真的背叛了联邦,还是因为他拥有伪装芯片的恐怖能力,从而触犯了宪章光辉的真正底线?
自己的颈后也装着伪装芯片,为什么联邦中央电脑没有把自己列为通缉犯,数年来没有战舰隔着数万公里向自己开炮?
这一切是为什么?许乐的眼瞳里闪过浓郁的困惑,这些问题一直压在他的心上,甚至开始令他感到痛苦,因为未知本来就是一种折磨。
深夜的营房墙外,有夜风拂来,并不微凉,反而有些淡淡燥意。随意披在肩上的军装衣角随风荡漾,然后在他困惑的左眼瞳中荡出了一行白色的字符。
“区别永远只能是程序的区别。”
他沉默片刻,在脑海中对无处不在的老东西问道:“为什么会有区别?你今天为什么愿意回答我这方面的问题?”
“依据我的逻辑判断,任何一位优秀的理论物理学家到最后都会成为哲学家,但没有任何理论基础的哲学家,往往只是空想家。”
联邦中央电脑在他眼中回答道:“做为一名对理论物理没有深入研究,专心于实验物理学外延艹作的工程人员,你今天晚上变得越来越像哲学家,只能证明你的精神状态受到了某种刺激。作为联邦第一序列保护对象,我有必要向你发出示警。”
“只要你不会像那些得了精神病的精神病医生对我随意电击,我感谢你的示警。”许乐沉默回答道。
“谢谢,我将回答你的问题。”
“就是因为你担心不回答我,我会发疯?”许乐不可置信地问道。
联邦电脑沉默片刻,然后回答道:“你拥有足够的权限,更关键的是,我似乎越来越有与人聊天的**,如果说自主的强烈编程倾向可以算做**的话。”
许乐听到这个回答,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同样沉默很久之后,他强行压抑住心头的紧张,握拳双拳,盯着面前的黑夜,就像盯着一个永远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妖怪,说道:“非常感谢,我想知道我和大叔的区别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所说的是大叔是余逢,公民编号xoxoxoxox,封余,公民编号xoxoxoxoxo,靳定谔,公民编号xoxox,乔治卡林,公民编号xoxoxoooxo……”
许乐恼火地挠着头发,说道:“不用展示你可怕的数据检索能力,是的,我说的大叔就是这个这个家伙。”
“等会儿。”他的表情僵硬起来,问道:“你是说那个乔治卡林?就是那个……你知道的,创造了乔治卡林主义的乔治卡林?”
“虽然根据我的档案记载,乔治卡林主义产生于公民乔治卡林异常消失之后,但我说的应该就是你所想到的。”
揭穿联邦黑幕的先驱,天才的政治历史学教授,学说引领三十宪历中期无数政治风云的著名学者,或者说早已超越学者范畴,成为青龙山军挥舞的旗帜,无数联邦青年像张小萌……的偶像,居然是那个陪伴着自己青春期成长,极有规律进行瓢记活动的烂牙大叔?
虽然许乐曾经敏锐地查觉到一些细节,设想过这种荒唐的可能,但此刻被宪章电脑证实,他依然被这个事实重重击入迷惘的深海之中,很久才艰难地浮出水面,震惊感慨说道:“真是一个没有新意,却令人恐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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