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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韩冈的话过于突然,就在闲聊的时候,猛不丁就把话题拉回到了正题之上。
而丁兆兰却没有失措,他一直都在想办法怎么打乱韩冈的主导权,尽早说到正题上。
丁兆兰不喜欢东拉西扯,作为捕快,去查问人犯或是相关证人的时候,经常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正面回答问题。有的是想要掩饰罪行,有的想要保护人犯,有的压根就不想配合,还有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全倒了出来。
普通的百姓,被直接拿到衙门中审问时,多半是最后一种。而那些门第之家,则往往是第三种,捕快只能上门查问,即使突破了仆役的阻拦,得以问询证人,也多是对问题不屑一顾,随口应答。
幸好近年来市井中出现了许多公案小说,包括市井中的说书人也有不少说办案的,许多人单纯对捕快的工作感了兴趣,当丁兆兰去问话的时候,加上他的名头,倒是会十分配合。但那些高门显爵之家,仍旧是依然故我。
韩冈方才的一段闲扯,本是让丁兆兰担忧起来,生怕韩冈就这么不着三四的问来问去,问明白了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把自己请出去。
现在丁兆兰不担心了,他连忙点头,“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韩冈问着,随手翻过桌上的一个小沙漏。
丁兆兰进来时就看到了,底座金色嵌宝,四角四根柱子也是灿金色,透明的沙漏中的‘沙砾’,则是极细的艳红色,摆在桌上十分显眼。一看便知是极贵重的摆设。
被韩冈反过来后,艳红色的沙砾开始流淌,顺着中间的缝隙,注入下方。
“这沙漏流完,大概是半小时多一点。这些时间,都给你。”
韩冈的态度可算是很配合了,丁兆兰不由自主的躬了躬身,“多谢相公。”
“不过要先等一下,”韩冈说着拉了下桌旁的一条线,几秒钟后,坐在外间的亲随敲门走了进来。
韩冈对他说,“叫四哥进来。”他又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四哥一起来听,不介意吧?”
丁兆兰摇了摇头,瞥了眼沙漏,他只求不再耽搁时间。
……………………
丁兆兰走进书房里间,韩铉守在门外。
韩冈没有让他进去,韩铉便不敢自行入内,但他也不想离开。
丁兆兰算是他的朋友,在韩四衙内数量众多的友人里,丁兆兰也算得上更为交心的一批了。
韩铉的朋友中狐朋狗友不多,但阿谀奉承的不少,丁兆兰自身有才干有名望,比起一干市井之徒又多了一分正气,还是自然学会的会员,韩铉于他天生有一些亲近感。
但丁兆兰今天的行为,真真切切在两人的关系上划上了一条鸿沟。
不论这一桩案子有多重大,一名捕快,竟敢前来质询宰相,以下犯上的罪过是脱不了的。
韩铉一开始没弄清楚,只以为是丁兆兰是查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关节,必须报给他的父亲——丁兆兰向他说明的时候,那坦然的态度,使得韩铉根本没有去想过丁兆兰会如此胆大包天。
同时他也清楚自家的父亲,很乐意与位处底层,却有见识的各方人士相交流,说是可以更好的体察下情,免得为人所欺。
韩铉答应的十分爽快,只是回来说与韩冈听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反应才想明白,但他的父亲已经同意了丁兆兰的请求。
韩铉对此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自家父亲倥偬于国事的时候,竟然还愿意分心去应付一个想要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案子质询他的捕快。
韩铉现在很想确认,丁兆兰是否是当真想要拿着那几条人命,来质问与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已经确认,他的父亲就是近日京师乱象的主使者。
人命虽重,终究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行人司小官吏罢了。宰相一句话,就能让几百几千个这样的人死去。
而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真相如何,韩铉多有猜测,对于所谓反都堂的贼子密谋煽动,又用暗杀来煽惑人心的这种说法,他当然是不信的。要是那些余孽有如此行动力,如今的都堂也不可能稳稳的掌握天下十年之久。
最后因为丁兆兰这位名捕的行动——韩铉虽是不喜,却不能无视——结论还是集中在章、韩二人身上。尽管眼下韩冈被丁兆兰怀疑,但韩铉相信,他的父亲绝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枭雄。
肯定是章惇,必然是章惇,一定是章惇。
可是万一不是呢?
以区区一介农夫之子,十余年便晋身执政,如今更是操天下权柄垂十年矣。大宋开国以来,其际遇绝无第二人可比。
而深受天下士民敬仰崇拜,即使是上溯三代,除了已成神佛圣人的那几位,也找不到其它例子了。
有这样的父亲,哪个儿子会不崇拜的。
韩铉自不例外,因
此就更加不想看见韩冈的形象受损,也更加的心浮气躁,更加迫切的想要弄一个明白。
韩铉在门口徘徊不去,守门的亲卫咳嗽了两声,见韩铉执意如此,不能拿他如何,只能听之任之。
毕竟进屋做客的那一位,是韩铉自己带来的,关心客人与相公之间的交谈,也是情理中事,只要韩铉还站在门口,没走进去偷听他父亲与人交谈的对话,护卫就不好多干涉。
何况韩铉的人影在窗子上晃来晃去,房间里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既然韩冈在里面什么都没说,作为守卫,更没必要多事了。
韩铉心焦的守着。
这时只在书房里听命的一名亲随走了出来,对他道,“四郎,相公让你进去。”
“进去?”韩铉惊讶的问。
亲随点头,韩铉立刻迫不及待,连忙走进书房。
……………………
丁兆兰看着韩铉坐了下来。
韩铉从进来到坐下,视线都没有跟他对上,是刻意在避开。
丁兆兰暗暗一叹,又看向韩冈。
韩冈笑着,对他点头,“可以说了。”
韩冈温和谦逊的态度,就像河中的卵石,圆滑温润却内里刚硬,简直无处下手。丁兆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制定的预备计划,可能派不上用场了。
要换一个方法了,丁兆兰想,心中的念头飞速转动,“关于都堂广场上枪击案,兆兰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相公。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如兆兰先把整理后的整件案子梳理一遍,再行询问,不知可否?”
“当然。”韩冈点头,“你说,我听。你问,我答。”
丁兆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到了中间,上面用他的狗。爬字记录了只有他看得懂的内容。
韩铉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收回了。
“事情开始于七天前——其实应该更早,比如设法得到那一支新式火枪,比如与文煌仕一起谋划——但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七天前。国子监的十几名监生,在如今失踪的文煌仕的唆使下,来到都堂前门,以河东兵败丧师辱国的名义,要求都堂更换河东主帅。”
韩铉惊疑的盯着丁兆兰。丁兆兰说话的口吻,很像是近来一些公文和报纸报道的遣词用句。与丁兆兰的捕快装束对比起来,给人一种很不搭调的感觉。
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一连串的阴谋论在韩铉的心中泛起。
韩冈则是安静的聆听着丁兆兰的说明。
“第二天,第三天,人数不断增加,但都堂没有驱赶那一干监生们,只在第三天,在京师的报纸上,批评了他们不顾大局的举动。然后就是第四天,也就是三天前。”
丁兆兰的话停了一下,看看韩冈,看看韩铉,最后低头看手中笔记本上的记录,“这一天一早,卯正的时候,大约一千两百多监生在国子监正门前集中,然后一同前往都堂,因为人数很多,故而是步行。此前三天,都是由文煌仕领队,唯独这一天,文煌仕没有到场。因此整支队伍出发的时间耽搁了一刻钟,直到去找文煌仕的学生回来,说他是因为夜里受风,得了风寒下痢,要先去医院。但文煌仕让人传话,并没有说不去,而是说稍迟便至。”
“这借口不错。”韩冈笑着说,又催促,“之后呢?”
“之后,国子监生们用了一个时辰才抵达了都堂,甚至一度堵塞了朱雀门和州桥。与此同时,文煌仕则换了装束,悄然离开国子监,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去了离国子监前门不远的国子监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样子,然后才被允许进入。”
“国子监派出所……确定吗?”韩冈仿佛搭档一般的配合着问道。
丁兆兰点头,“附近的商家,有人看见了相貌类似于文煌仕的人等在派出所门口。之所以会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主动去派出所的人虽然不少,但会在门口等通传的就很少了,熟悉派出所的人进去都会直接往里面走,那不是衙门,其实没必要等。”
“因为是伪装,文煌仕的外表和装束也不甚搭,所以更加引人注意。证人就多看了几眼,因为他正在与邻居说话,还指给两名邻居看,三人一起猜文煌仕到底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持续的关注,会认错的情况就不多了。这证词,可以说是值得相信的。
“不过当兆兰去询问派出所中人的时候,却没有结果。一共问过两人,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没有。之后再问,就没有一个人回答了。”
丁兆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兆兰去找了军巡院,发现国子监派出所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特殊?”韩铉听得入神,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随即就醒悟过来,脸也红了。
“的确是特殊。”韩冈笑了一笑,安抚儿子,“那边其实归行人司管。”
“对!”丁兆兰并不惊讶韩冈的了解,“国子监派出所名义上是属于军巡院,可实际上,里面都是行人司的人。故而兆兰想要请
军巡院的人帮忙,却被回说帮不了。”
“为何?啊!”韩铉问了一句,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是国子监!”
韩冈赞许的点了点头。
国子监地位特殊,还有就在附近诸科学院,里面都是爱闹事、能闹事、敢闹事的青年学生,人数又是几近万人,最是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国子监派出所与其说是治安机构,还不如说是外派的监视机构,由行人司进驻自是理所当然。只是为避免学生的反感,故此秘而不宣。
“这件事,快班估计只有总捕知道,”丁兆兰也在说,“军巡院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所了解,绝大多数都是不知情的。对外,了解的人更少,文煌仕不过一个监生,家族都在洛阳,他当然不会知道。”
“是行人司扣下了文煌仕?”韩铉性急的问道。昨天丁兆兰可没说这些事。
“还没说到那里。四公子请再等一等。”丁兆兰比了个手势,让韩铉稍安勿躁。
韩铉羞愤,瞥了眼父亲,脸又涨红了。
“文煌仕进入派出所的时候,国子监的学生已经陆续抵达都堂。而就在此前一天的晚上,大通车行在兴平坊的分号发生了一件事……有个贼人,在那里盗走了一辆马车。”
丁兆兰仿佛化身为茶馆里的说书人,一转一折越发的引人入胜,“那是是由将作监的北苑车马场制造的安山车,也是如今东京城内数量最多的一型马车,多用来城中载客载货。”
安山车可算是东京地面上最廉价的载客用的四轮马车,包括挽具、车轮在内,总价八十贯不到。许多车行、富贵人家都买了这种车。质量说得过去,载人数量不少,换成货厢,载货数量更多。虽然小一点,但更方便穿过东京城最狭窄的小巷,而最重要的,就是便宜——稍微高档一点的胤山车,就得从一百五十贯开始了,如果还要更换更上档次的装饰,至少得两百贯。
韩冈和韩铉都知道安山车,韩铉更是经常乘坐,就不需要丁兆兰多解释了。
“这一件窃案,同样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贼人只盗走了车厢。因为这一点,在我等捕快眼里一看就知道不对。”
“为何?”韩铉问道。
丁兆兰偷眼看韩冈,却见这位宰相并没有像他的儿子一般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安稳恬然的坐着,好似一切皆明了于心。
丁兆兰收回视线,向韩铉解释道,“马车是不好偷的,如果马车上套了马,只要熟悉马性,赶走马车还是很容易。寻常的马车窃案都是车夫自己疏忽大意,下车时车上无人,又没有请相熟之人看管,所以转眼就被人把马车偷走了。但如果是已经卸下车辕的马车就不一样了。”
“即使没有放在院落中,也没人会去偷——只因为没有马。没有马的马车车厢,用人力根本不可能推动。贼人想要偷走车厢,除非他能够弄到挽马,这样才能将马车车厢给拖走。可这世上又有哪个贼人会带着马,带着挽具?但大通车行被偷走的马车,正是在分号的院子外被拖走的。”
这一辆被偷走的马车,让韩铉陷入了深思。
“而这辆马车再出现时,就是三天前,都堂广场外的御街上。”
“你确定?”听到丁兆兰已经查到了这一部,韩冈终于多了一点好奇心,“你怎么认定的?”
“因为看到了烟从车窗里冒出来,之后又听到了枪声。而且那辆马车周围的几匹马都同时发生了惊慌,唯有居于中心的马车纹丝不动。能不惧枪声,那两匹挽马只会是训练过后的军马。”
“自带马匹去偷车?”韩冈笑问。
“是的。”
韩铉抢先问道,“为什么这辆马车会被放在院外?”
丁兆兰道:“因为院中都停满了车,故而这辆马车只能停在外面。大通车行半个月前,在乐庆坊的分号失火被烧,属于分号的马车分散到了附近的各处分号。”
“能确认是这辆车?”韩铉又问。
“兆兰这几天请人查了东京城中的诸多车行,又去问了军巡院近日马车被窃的报案情况,一共三件,对比下来,只有大通车行的这一件,嫌疑最大。”
“为何如此说?”韩铉问道。
“一来是外形,只有这辆车是没有改装过的,能混入大部分同型的马车中。而其他两辆,都是经过改装,外部装饰、内部陈设,全都与出厂时的外观截然不同。二来……”
“二来什么?”丁兆兰刚刚拖长声,韩铉就催促他道。
丁兆兰直接回道,“二来大通车行有行人司背景。”
“又是行人司。”韩铉念叨了一句,又问:“他们的车子丢失是故意的?”
“不知道,只是有可能。”丁兆兰道。
“可能?”韩铉想了一下,点点头,“继续说吧,车子出现在都堂。”
丁兆兰道,“贼人的枪手,就是从这辆马车中开枪,击中了正要离开都堂广场的国子监生朱子昂。朱子昂当场死亡,而这辆马车随即融入御街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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