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嘉一句“太子安全无法保障”,使得李二陛下意识到自己有些疏忽大意了。如今天下谁都知道他易储之心坚如铁石,也都知道东宫势力庞大地位稳固,即便是他这个皇帝想要易储也非易事,必须施展种种手段,方能成功。
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太子出现一丁半点的意外,难免有人怀疑他暗中动了手脚……
毕竟他李二虽然是天下公认的好皇帝,但私德、人品方面却屡遭诟病、不敢恭维,当年杀兄弑弟之举历历在目,谁知他今日会否再杀一个儿子?
捋着胡须略作沉吟,李二陛下颔首道:“朕刚刚返回长安,诸般事宜千头万绪,一时间难以照顾周全,此事的确是朕疏忽了。回头你便亲自跑一趟告知太子,待到东宫修葺完毕便即回宫,另外你也知会少府、工部等衙门,一应工匠、建材都优先运往东宫,务必令东宫尽快修葺完毕。”
李元嘉领旨:“祭天仪式已经筹备的差不多,稍后微臣前往太史局见过李淳罡之后,定下祭天日期,再来告知陛下。”
李二陛下道:“这些事你自去办理,务必周全,千万不能出了差池。”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祭天之事干系重大,尤其是此番倾举国之力东征最终却未竟全功被水师攫取最大战果的情形之下,只要仪式出现半点差错,便会被无限放大甚至无限延展,影响到皇权稳固。
李元嘉告退离去。
许多事看上去很是困难,实则只要找准一个切入点,方式得当,往往能够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也不是那么难……
*****
房俊自韩王府出来,直接出城返回右屯卫大营,求见太子。
两人于营帐之内对坐,房俊将方才李勣召见自己的事详细说了,末了,安慰道:“虽然陛下威望甚重,对于易储之事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但其实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评断,大多数人心向东宫,这是殿下一年多来的优异表现所换取的回报。所以,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二陛下行事的确霸道,而且此番东征归来性情有所变化,愈发乾纲独断,但这位陛下的理智也是无与伦比的,如若满朝质疑、人心向背,也不是没可能回心转意。
尚存一线希望。
李承乾却摇头道:“二郎不必安慰孤,所谓‘知子莫若父’,实则反过来亦然,没有人能比孤更了解父皇的性情与风格,素来只有他自己内心愿不愿意,从未有人能逼着他就范。想要依靠朝野上下的舆论压力来迫使父皇改变心意,绝无可能。”
房俊无话可说。
譬如之前的魏徵,世人皆知其犯言直谏,使得李二陛下畏惧其诚,不得不一再认错……事实上,那不过是李二陛下愿意给天下人一个“虚心纳谏”的形象而已,魏徵是一面镜子,将李二陛下光辉亮丽的一面照给世人去看。
这天下唯一能够使得李二陛下扭转心意之人,便是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故去之后,再也无人能够左右李二陛下的意志……
房俊叹息一声,道:“不过就算陛下心意不可扭转,但毕竟会对英国公与微臣心生忌惮,或可保殿下性命,也不至于使得东宫上下不得善终。”
李承乾欣然道:“孤之生死并不放在心上,若将来对皇权有所隐患,即便一死,亦未尝不可。只要孤之妻儿能够活下来,孤于九泉之下亦当感恩戴德,来世衔草结环,以报二郎与英国公大恩!”
没人愿意死,然而自古以来之废太子从来不得善终,这是因为即便丢掉储位,废太子的存在也会严重威胁皇权稳固,无论是谁登基为帝,岂能任由这等隐患存在?
若能护佑妻儿存活,使得他李承乾这一支香火不灭,已然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奢求太多?
房俊惶恐道:“此乃吾等臣子之职责也,虽死而无悔!”
这件事离死还远一些,但得罪李二陛下是肯定的,可以想见无论房俊还是李勣都将在此后遭受李二陛下的报复与打压,两人是在用自己的仕途来替李承乾争取一线生机。
……
从李承乾的住处出来,天色正值黄昏,久违的彩霞布满天际,绚烂辉煌似乎掩盖了这天下所有的阴霾。
来到中军帐,将高侃、程务挺、王方翼、岑长倩等人叫来,又让亲兵备好酒菜,几人对坐饮酒。
席间,房俊先向几个属下敬了一杯,而后坦诚道:“陛下欲虢夺吾兵部尚书之职,想必不久之后这个右屯卫大将军也得退位让贤,诸位有何打算?”
不同于程务挺等人背景深厚,高侃前来参军之时便只是渤海高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破落户,因着房俊的一手栽培方才走到今时今日,所以他表态的最直接、最干脆:“大帅去到哪里,末将便跟到哪里,牵马坠蹬,绝无二话。”
程务挺吃了口菜,浑不在意道:“宦海浮沉、波诡云翳,起起伏伏实乃寻常,又有谁能够一辈子青云直上、常青不败?二郎放心,纵使这右屯卫大将军换了人,但只要有咱们在,便永远是你的部队!”
以房俊在右屯卫的威望,再加上其本身的地位、资历、功勋,足以将右屯卫紧紧攥成一团,旁人想要夺取右屯卫的控制权,难如登天。
只要右屯卫依旧听从房俊的调遣,就依然是东宫柱石。
房俊颔首,呷了一口酒看向岑长倩、欧阳通、辛茂将三人,笑问道:“你们非是右屯卫所属,只不过因为兵变之故暂时效力军中,过几日书院就将重启,你们若是回去继续读书自然最好,但你们三个其实也没必要在书院虚度光阴,足以独当一面。若想去六部历练,吾可给你们写一封荐书,兵部、吏部、工部皆可,如想继续从军,则可直接前往皇家水师报到,苏定方必予以重用。”
这三人都是他必须攥在手心里的人才,再加上苏定方、薛仁贵、裴行俭、刘仁轨、习君买等人,便是未来大唐帝国文武两方面的顶梁柱,有这些人在手,只要自己活得足够久,哪里用得着操心地位、权势?
当军政两方的大佬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如画江山到底如何去着墨渲染还不是任他施为?
岑长倩等人原本听闻房俊即将被李二陛下打压还有些意志消沉,此刻听到房俊的话语,顿时有些激动。
天下周知,房俊最大的本事并非是文韬武略、诗词双绝,而是“识人”,但凡是他看重之人,无论世家俊杰亦或寒门子弟,都会予以栽培重用,而这些人最终也都出类拔萃、光彩煜煜,证明房俊的识人之明。
此刻既然如此看好他们,愿意为了他们的未来做出安排,岂不说明他们便是了不得的人才?
欧阳通率先道:“家父已经给卑职谋了一个礼部的闲散差使,旨在多多历练,但同时也会返回书院继续就读,多谢大帅费心了。”
他父亲欧阳询乃是天下有数的文坛大佬,人脉广阔,这条路的确最适合欧阳通。
房俊颔首:“如此甚好。”
辛茂将道:“吾不耐烦书院当中那些学业,打算直接留在右屯卫,哪怕只是从一个兵卒做起。金戈铁马,驰骋疆场,这是吾向往的人生,纵然有朝一日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
当年房俊一首“三千里外觅封侯”,不知触动了多少少年心中的热血,在这个唯有军功才能封侯的年代里,投身军伍、鏖战边疆来博取功名、晋位仕途,便成为许多人的希望与憧憬。
房俊抚掌赞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沉稳处不如岑长倩,聪慧处不如欧阳通,但性情刚毅、百折不挠,最是适合军伍。只要战场上小心一些,多活几年,封侯自是不在话下,一代名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看向岑长倩。
岑长倩举杯敬酒,饮尽之后略作沉吟,道:“叔父意欲让我进入尚书省担任职务,但我并不想去。”
他抬头看着房俊,诚恳道:“我才疏学浅,不敢置喙国家大事,所以尚书省是不打算去的。但叔父对我恩深似海,我不敢也不忍违逆,还请大帅代为说服,我愿留在书院读书,同时也可帮助大帅处置书院事务。”
房俊便笑起来,手指头点了点岑长倩:“还以为你是最憨厚的一个,才发现原来最是狡猾。”
为何李二陛下宁愿被天下儒家诋毁、攻讦,亦要支持房俊建立书院,且以皇帝至尊出任书院大祭酒?
因为李二陛下意识到“专业的事需要专业的人去做”将会是帝国往后最重要的趋势,读了几本圣贤书便自认可以做好任何职务这种“外行指导内行”的弊端必然慢慢消减,假以时日,书院学子必将占据各个实权衙门,这个时候成为这些帝国脊梁的“校长”,让这些学子成为天子门生,更加利于皇权的稳固。
只要在书院之中有一席之地,且能够超越所有学子成为书院的管理者,这份人脉便会被岑长倩分润,将来无论“朋”或者“党”,都将拥有坚实的根基。
这可比进入尚书省跑腿学舌十几二十载才能升迁的途径踏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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