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小雨随风飘荡,空气清新而湿凉。
玄武门外右屯卫的中军帐内,房俊顶盔掼甲、一身戎装,正与程务挺、岑长倩、王方翼等人议事。
程咬金接过岑长倩斟的茶,颔首致意,而后转头对房俊说道:“家父除去信中所言,还派人特意叮嘱,让大帅小心英国公,他认为英国公种种举措为夷所思,已经丧失了对于东征大军的掌控,随时都可能引发内部的分歧与动荡,而一旦数十万东征大军失去节制,军中各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势必引发剧烈的冲突,有可能对关中局势产生极大之影响。”
程名振身在东征军中,对于军中气氛之变化自然无比敏锐,李勣虽然以铁腕政策约束全军,但种种举措却早已使得各方势力生出抵触之心,很难将统帅意志贯彻下去。
高压之下看似风平浪静,使得潜流湍急,稍有不慎便会掀起惊涛骇浪……
房俊却不以为然,呷了口茶水,随意道:“告知令尊,东征大军乱不了,让他安心待在军中,无论是谁想要兴风作浪,都要离得远一点,以免收到波及。”
程名振奇道:“大帅何以这般肯定?之前丘孝忠等人意欲脱离东征大军返回关中,虽然被英国公一举剿灭,但军心未必稳定,所为压迫愈大、反抗愈大,英国公固然大权在握,可若想将数十万大军稳稳压制,却难如登天,或许只需一丝半点外因,便会引发其内部的惊涛骇浪。”
李勣威望高、资历高、权势高,眼下可称之为“朝中第一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二陛下驾崩,即便是太子也得仰望李勣之鼻息……可若说李勣能够一直将麾下数十万大军死死压制,却是妄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朝堂之上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张国计闭口民生,整日里附庸风雅志向高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实则谁不是给各种各样的利益羁绊其中?
利益将这些人推到帝国最高权力阶层,自然也就需要这些人在那个位置上去谋求利益予以回馈。
这是权力的制约,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风险与大收益越大的道理说都懂,眼下东征军中各方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不值得,可一旦那些势力觉得冒犯李勣与可能获得的收益之间是一个正向的比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予以反抗,将李勣的威望彻底撕碎。
房俊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淡淡说道:“这一点你如需担心,即便英国公失去掌控,东征大军也乱不了。”
程名振等人疑惑不解,但房俊显然不愿再说,对王方翼道:“给高侃送信,命其约束麾下兵卒守住驻地即可,卢国公看似鲁莽实则极为谨慎,断然不会大举进攻吾军驻地,鄂国公的任务只是保住关陇,只要咱们挡住左武卫,他便不会擅动刀兵。”
对于程咬金,他自然极为了解。
这是一个看上去形似猛虎、实则心思细腻的人,外表粗豪,内有锦绣。他与李勣同为山东世家在朝中的旗帜人物,但此番赶赴大云寺剿灭关陇残余却不是李勣出兵而是程咬金前往,其中必然有着程咬金不能舍弃之利益。
但利益不仅与风险挂钩,更需要与付出相互权衡,剿灭关陇残余只不过能够使得山东世家在往后的朝局之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攫取更多的利益,却不能帮助山东世家一举成为曾经的关陇门阀那般大权在握、主导朝政的地步,那么给予程咬金的利益也就极为有限,顶了天也不过是将程咬金树立为山东世家在朝堂之中的代言人,顶替李勣。
可若是冒着巨大的风险攻击右屯卫,将右屯卫彻底击溃之后剿灭关陇残余……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
山东世家给予的利益再多,也多不过左武卫对于程咬金的重要性,所以一切有可能眼中削弱左武卫战力的行为,程咬金根本就不会去考虑。
既然程咬金不会猛攻大云寺,尉迟恭又怎么可能悍然攻击左武卫呢?
所以眼下大云寺看似局势险恶、风波跌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但也只是大家相互做做样子,或是攫取利益、或是有所交待,仅此而已,绝对不会出现三军混战的局面……
门外,有亲兵快步入内,将宫内送来的书柬呈递给房俊:“刚刚太子殿下的禁卫自玄武门送来的,呈递给大帅阅览。”
房俊起身,双手将太子书柬接过,打开来看了一遍,面色有些凝重。
岑长倩好奇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房俊沉默以下,将书柬收好,深思少顷,这才说道:“太子信笺之中,言及三日之后将会率领朝中百官出春明门,至灞桥桥头,迎接陛下圣驾回京。”
帐内陷入沉默。
虽然直至此刻仍未有陛下驾崩之官方文书予以确认,但长安局势乃至整个关中的形势发展到眼下这一步,谁都相信李二陛下早已驾崩——否则李二陛下岂会任由关陇门阀谋逆废黜太子,更使得锦绣关中陷入战火之中,贞观以来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既然明知陛下已经驾崩,太子却还要亲自出城至灞桥迎接圣驾,摆明了就是让李勣将李二陛下之生死告知天下,将所有的阴谋算计都挑开了示于人前,让天下人都不得不进行李二陛下的国葬,然后——登基继位。
关陇门阀为什么敢举兵起事?
就因为太子仅只有监国之权,还不是一国之主,可若是李承乾登基之后,关陇门阀的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谋逆,没有任何理由予以搪塞,李承乾自身便获得了法理上的不败之地。
岑长倩吁出一口气,赞赏道:“太子殿下有魄力啊,这是让朝中各方都放弃当下觊觎的利益,老老实实拥护皇权,哪怕因此引起各方之争斗也在所不惜。”
只要李承乾登基继位,所有人都只能偃旗息鼓,即便庞大的利益即将吃到口中,否则便会被视作“谋逆”,即便是山东、江南两地门阀也只能猥琐起来,不能大张旗鼓。
但这是破坏“默契”的。
李承乾想要掌控朝堂,真正将皇权树立起来,离不开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的支持,不然这两大门阀完全可以龟缩在各自的领地对朝廷政令不闻不问,割地称王,甚至揭竿而起……虽然李承乾不曾与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言明,但大家彼此之间早已有了默契,那便是山东与江南尽可能的攫取关陇门阀留下来的利益,等到都吃饱喝足,再由李承乾登基为帝,一切重归正轨。
结果半路上李承乾忽然不玩了,在关陇门阀被死死压制之后意欲即刻登基,利用关陇门阀之反弹反过来制衡山东、江南两地门阀……真以为这两地门阀是吃素的?
利益面前,父子尚且反目成仇,所为的忠诚更是不堪一击。
搞不好此举会激怒两地门阀,使得局势愈发险恶……
但李承乾敢于这么做,却是将当下的所有矛盾全部挑开,大家生也好死也罢一并解决,成败各安天命,然后迅速重回正轨。
这需要极大的魄力。
房俊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岑长倩的话语,心里却只是想笑:真想看看李勣此刻的脸色啊……
他对程务挺道:“留下三千人固守大营,其余人马做好准备,届时与太子一并赶赴春明门外参预警戒,以免那些门阀们闹什么幺蛾子。”
“喏。”
程务挺恭声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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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欲出城迎接陛下圣驾的消息自太极宫传出,在长安城内引起巨大震荡,所有人几乎都已经认可了陛下已经驾崩的事实,那么此时太子出城迎接,其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这令萧瑀极为恼怒。
宋国公府之内,萧瑀与张行成对坐,阴沉着脸沉声道:“殿下此举,无异于过河拆桥,眼下关陇未灭,吾等对于朝局之掌握刚刚开始,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绝不能任由殿下任性行事,当予以阻止。”
张行成一身布衣,相貌清癯,这些日子往来奔走又要耗费心神,使得他看上去很是憔悴。
闻言,拈起茶杯呷了一口,吐出一口气,淡然道:“殿下乃是大唐太子,负有监国之责,迟早都是要登基继位的,此刻吾等违背殿下的意志,必遭记恨,得不偿失啊。”
神情淡然,似乎对太子这般“逼宫”的做法不以为然。
萧瑀蹙眉,心念电转,冷笑道:“此事攸关江南、山东两地门阀的利益,咱们合则掌控朝堂、一人之下,分则争斗不休、两败俱伤,老夫希望你们考虑清楚,莫要打着让江南士族冲在前头,你们山东世家渔翁得利的主意。”
对于门阀来说,“利益至上”这四个字几乎可以适用在任何时刻,只要有利可图,门阀不在乎做出任何匪夷所思之事。什么道德礼法,什么忠君爱国,只要有利益,统统都可以抛进臭水沟。
所以门阀之间的合作一定会伴随着猜忌,从来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并肩协作、互通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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