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小了一些,雨依然陰郁地下个不休。天气也冷了不少,早晨甚至有些寒意。
天刚蒙蒙亮,德姬就起来到外面询问给自己做警卫的石川太郎左卫门。太郎左卫门似乎一夜没睡,两眼红肿,手持长槍,守卫在门口旁边的库房里。“原来是少夫人,夫人若是外出,一定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太郎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人来攻城了?不知少主怎么样了,真令人担心。”
“少夫人,少主他已经不在城里了。”
石川太郎左卫门还是以为此件事的起因,乃是德姬告了状,所以,他态度冰冷。
“不在这座城里?莫非去了滨松,还是其他地方有紧急军情?”
“这个……对于少夫人的问话,我太郎左没有接到命令,不知能不能回答。”
“你在说些什么?从昨晚起,我就觉得城里有不小的动静,而且决非一般的事情。今晨人马喧哗,很是吵闹……”
她压低了声音,“不会是大人发起事变了吧?”
听德姬这么说,太郎左半是反感半是嘲讽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么说,少夫人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了?”
“这么说,肯定是发生大事了。真让人着急,太郎左,赶快告诉我!”
“这个……不能讲。”太郎左故意绷着脸,卖起关子来,“在下一直以为,发生在少主身上的事情,少夫人定会第一个知道。”
“不,不知道。少主什么也没说呀。真急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太郎左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又歪着脑袋瞅着德姬。德姬狼狈不堪,她那着急的神态里丝毫看不到一点伪装。莫非她真的不知?
“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少夫人,少主昨天已经被流放出冈崎,变为浪人了。”
“啊?少主被流放?”
“是,先幽禁在大滨,不久就要他切腹自杀。所以,为了防止騷乱,从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人马都参与城里警备。太郎左因此都得出动,来负责少夫人和其他家眷的安全。”
“太郎左!少主到底是……为何被流放……”
“据说被怀疑伙同筑山夫人做武田的内应,不知什么人把此事详细报告到安土那边去了,安土的右府大人大怒,下令要赐死少主。”
太郎左不知不觉把郁闷全都发泄了出来,然后,不怀好意地偷看德姬有什么反应。
德姬的嘴唇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煞白。“父亲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
“是,托人捎来的信。就是自己的心头R,也决不饶恕……这是主公的意思。家中所有人都恋恋不舍,悲痛欲绝。主公特意从滨松带来了人马,严令防止騷乱,大家都含泪守在城里。”石川太郎左说着说着,竟然痛恨起少夫人来,他真想把天下最恶毒的语言都抛向她,可是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只得勉强压下怒火——我现在是领命来保护少夫人安全的……
尽管如此,太郎左仍然用简慢的语气跟德姬说话。“昨天晚上,少主打扮成农民的模样,悄悄从大滨溜了回来……”他终于忍不住,把从神原小平太那里听来的、关于信康如何悲惨的事情说了出来。
“说少主谋反,这实难让人相信。别的事情少主不敢争辩,唯独这一件,一定要让主公说句公道话,让主公相信他的清白。可是,主公依然拒绝了少主,连门都没让进。这些都是从小平太那里听来的。”
这时候,德姬已经听不见太郎左在讲些什么了,满腔的感情如波涛汹涌,甚至连她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都顾不上思虑了。她顾不上太郎左,转过身来,一路狂奔跑回房间。
“菊乃……菊乃,你在哪里?”
“少夫人,我在这里呀,菊乃在这里。”
“快把她们给我叫来,立刻叫到这里来。”
“叫谁来呀,少夫人?”
“这还用说,两个女儿!”
菊乃睁大了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慌慌张张地离去,不一会儿,把还拿着球玩的两个女孩子拉了过来。“小姐们来了。”
此时的德姬已经六神无主,目光呆滞。她应了一声,这才把目光移过来。“菊乃,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那么小姐们怎么办?”
“让她们待在那里吧。”听到母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两个女儿都吓懵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
“过来,孩子们。”
“是,到底怎么了,母亲?”
“出大事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你们的父亲,被流放为浪人了……唉,你们不会明白。你们父亲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到底如何是好……你们还不明白,是没法和你们商量商量的。”
两个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母亲,可以玩球吗?”
“不能!”德姬条件反S似的回答,盯着两个女儿发愣。屋外的天空依然陰沉,雨不像要变小,陰气笼罩四周。
并排而坐的两个女儿,长相和信康出奇地相似。这是从德姬九岁起,就与她共同生活的夫君的孩子。夫妇之间虽然时有龃龉,有时甚至争得不可开交,可是这些,都和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大有关系。
人人都如此,就像人们不会感谢自己的手和脚一样,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当它毋庸置疑地存在时,人们往往会对它牢騷满腹,或动辄怨天尤人。
而现在,这种存在已经离德姬而去,对于德姬来说,就仿佛是手脚被砍断一样,狼狈不堪。现在回想起来,从九岁到二十一岁的这十二年,可说是德姬的一生,信康已经成了她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孩子……”德姬又喊了一声,“即使只为了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可是你们唯一的父亲啊。”
还在玩球的孩子们遭到德姬的一顿训斥,都红着脸站在那里。
“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安土,为了你们,必须把你们的父亲救回来。”
“母亲,安土是什么地方呀?”
“安土是近江的一个地方,是你们的外祖父所在的城池。把你们的事情跟外祖父说说,他一定会原谅你们的父亲的。对,就这么办,必须去一下安土……菊乃,菊乃!”
她想让菊乃把那个做信使的老嬷嬷叫来,去和平岩亲吉商量一下,然后就准备动身。还没等菊乃去叫,老嬷嬷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德姬面前。
“少夫人,主公过来了。”
“啊?是公公……哦,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求公公答应我动身呢。先把孩子们带到一边去。”
“是,小姐们,和阿婆到那边去玩,好不好?”
孩子们刚出去,全副武装的家康就在石川太郎左的陪同下,来到了德姬的房间。跟在后面的大久保平助捧着头盔,井伊万千代则扛着大刀。
“啊,公公来了,给公公请安。”
家康背过脸去,大步走上上座,太郎左赶紧取过床几,家康坐了下来。
“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啊,德姬。”
“是……是。”
“你大概也听说了吧,三郎犯了一些事,被我流放出冈崎。”
“哦……关于这件事情,我想向公公提一个请求。”德姬抬起苍白的脸,慌忙伏在地上,“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回一趟安土,我求公公应允。”
家康瞪着眼和太郎左对视了一下,他以为德姬已经感到自身处境危险了。“德姬,你是右府大人唯一的千金,我决不会允许别人动你一根手指头,你不要胡思乱想,放宽心好了。”
他尽量不表现出不快,用柔和的语调和德姬说话,“关于你的事,右府大人早晚会有安排,在此之前,你就先待在城里吧。”
“不!”德姬向前挪了一步,“有谣言说,我父亲怀疑少主犯下罪孽,可少主是清白的,我作为妻子,最清楚不过了。为了女儿们,我想立刻赶往安土为少主洗冤。”
“你说要为了三郎去安土?”
“是的,我刚才已经想到,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无论如何,请公公答应媳妇的请求。”
“哦,是为了三郎……都是我不对,刚才误会你了。”
“公公,三郎绝不是恶人。虽然脾气有些暴躁,容易发怒,可是,歪门邪道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是孩子们可亲的父亲,也是德姬在这个世上无可替代的、唯一的丈夫啊。”
家康的眼睛渐渐睁大,眼圈也红了起来:“德姬。”
“在。”
“那么,你为什么在一两年前,却没有感受到这一点呢?”
“说句真话,从听到少主被流放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意识到,三郎对我有多重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
家康哗的一声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可以看出,德姬的话里没有丝毫虚假的成分。真是对人生的可悲嘲讽!家康心中更加难受,他的情感动摇了。
“我求您了,请务必应允我去一趟安土。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三郎一个清白。”
“德姬……”
“在,公公答应我了吗?”
“不,我不知道你究竟听到什么传言。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右府大人的命令,是我自己的主意。”
“啊?是公公的……”
“对。因此,你就不必去安土了。”
德姬茫然地看着家康,过了一会儿,才发疯似的磕起头来。“如果这样,那么少主还有救,请您看在媳妇的面子上,饶恕他吧。公公,我求您。说三郎背叛公公,一定是有恶人企图离间少主和公公的关系。近来,少主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发奋练功,一刻不闲,他的勤勉,作为妻子的德姬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家康看不下去了,把脸背了过去,刚好看见两个孙女目不转睛地盯着忘在房间里的球。
“公公,您肯定不会特别憎恨少主吧,三郎他决不会背叛您,他没有一天不是按照您的嘱托去做的,看在他对您的孝心的份上……不,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赦免了他吧,不要流放,我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家康看着德姬一个劲儿哀求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他开始觉得,人是可悲的。来此之前,自己不得不诛杀亲生儿子的悲痛,也不是没想过要说给行事轻率的儿媳妇听听,可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像晨雾一样,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轻率的人决非德姬一个……
无论是信康还是自己、筑山夫人,还是信长,只要是一个人,就会不断地在错误和悔恨之间痛苦地挣扎,这就是人世的悲哀。
“公公,我求您了,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就饶了三郎……”
家康用力地点点头,站了起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德姬,我也不能草草处理,为父也是一边往肚子里咽苦水,一边处置他啊!”
他在心里斥责着自己的软弱,又说道:“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命,这种命运谁也改变不了。如果三郎能够超越他的命运……”说到这里,家康也觉得自己很是狼狈。他突然意识到刚才一番话,不知会让人产生多大的误解。“总之,莫要钻牛角尖,也休要吵闹。我现在得去西尾城了。”
德姬盯着家康,仔细地体味着他的话,想努力从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家康又一次无意中向德姬点了点头,走到门廊边:“太郎左……”
“在。”
“今天我多亏见了德姬。看来,三郎还没有遭到妻子的厌弃啊。”
“是啊,刚才听了少夫人的肺腑之言,我也不禁落泪。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么,剩下的事就托付你了,千万不要出错。”
家康在雨中向西尾城行进。西尾城是德川家的老臣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居城,家康打算到那里后,再慎重考虑冈崎和大滨之事,要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
家康带了两百名随从,再加上三十支火槍,威武的队列在通往西尾的大路上前进,这种情形,令他回忆起六岁时悲伤的童年来。那时,他乘坐轿子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过着不知何时才能回家的颠沛流离的人质生活。而今天,他心里藏着处决儿子的决策,走在同一条路上——先加固西尾的城墙,再命令大滨的信康切腹……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