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必须适应环境,而不是反过来环境要去适应生物。就好比海豚为了适应海洋,前后肢都进化成了鱼鳍形状;鸟类为了适应天空,进化出了翅膀以及中空的骨骼与羽毛;某些洞穴中,生物为了适应黑暗视力彻底蜕化,又进化出极其灵敏的嗅觉与听觉。
这种适应放在维度上同样如此。假如有生活在二维世界里的生物,它们的眼睛必然只能分清前后左右,而没有上下。放在三维空间的人类身上,同样如此。人的双眼可以分辨出前后左右与上下,然后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立体的。
然后善于思考的人类,很快就发现了事务的变化,变化引申出时间这个概念,于是就有了时间这个维度。但人类的所有器官只能看见当前,无法看到过去与未来,所以哪怕人类意识到时间这个维度了,也依旧是三维生物。
由此引申开来,如果一个人是四维生物,那他看到的自己就是一条长蛇,一条包含了从出生到死亡,从过去到未来的长蛇。眼睛是三维器官,所以要看到四维的自己,就必须有对应的四维器官。
所以余杉认定了脑子里的根本就不是肿瘤,那只不过是正在发育,用于适应更高维度的器官。
主治医师被余杉给笑傻了,朝姜大夫投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意思‘这位是不是脑子有病’?姜大夫瞬间回了个眼神:“没错,脑子里都长肿瘤了,能算没病吗?”
笑了好半天,余杉握住主治医师的手,一个劲的感谢。在主治医师莫名其妙的神色中,余杉起身招呼姜大夫一起出了门。
杨睿一直在门口等着,手中拿着两条用黑塑料袋包裹的玉溪。余杉接过来,也不管姜大夫的退让,直接硬塞过去,打了声招呼就走人了。
余杉现在就剩下一项辐射没检查,他怀疑九八年根本就没这技术。倒是在一五年,听说已经出了用微量血液检测辐射水平的技术。他打算下回回到一五年,找家医院检查一下。
出了医院,杨睿就问余杉接下来去哪儿。
余杉问:“几点了?”
“三点零九。”
余杉拉开三菱吉普的副驾驶坐了进去,随即对坐进来的杨睿说:“去一趟小学,育才小学。”
三菱吉普发动,从医院出来,十几分钟就到了育才小学门口。余杉让杨睿停在路边,自己先下了车,杨睿紧随其后,保护着余杉的安全。
这所学校承载了余杉太多的记忆,他就是从这所小学毕业的,之后蹉跎半辈子,又回到这所小学当了体育老师,而他的妹妹余蓉小学同样毕业于此。余杉此番来,就是想看看这时候的妹妹。
他站在封闭的校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操场思绪万千,紧跟着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太对。通常来说,即便是最后一节课也有体育课,操场上不可能这么安静。
“今儿礼拜几啊?”余杉问。
“七号,礼拜天。”
难怪没人,感情是放假了。来回穿梭时空,让余杉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性。每一次穿梭,他都要调整、校准手机上的时间,身体上还得倒时差。一来二去,能记得今天是几号、星期几才怪了。
余杉的念头落空。他本想着从妹妹那儿套套话,看看这个时空年轻的自己,是否有什么异常,比如头痛之类的。现在自然是无法实现。
余杉扭头就回了车上,这回让杨睿直接开回大院。三菱吉普启动,前行到路口的时候,正赶上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以至于完全堵塞。
“哥,绕道吧,我看一时半会过不去。”
“行。”
吉普原地掉头,开了五十米,从一个胡同钻了进去。等再绕出来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余杉极其熟悉的一条道。这条道他实在太熟悉了,高中三年的时光里,他每天都会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去上学、放学,好不容易得来的假期,他会骑着自行车,带着篮球回到校园的篮球场,肆意的挥洒汗水。
余杉心绪一动,突然想回去看一眼。他就让杨睿再次将车子靠边,下了车自己慢慢朝着校门口走去。身旁的杨睿亦步亦趋的跟着,余杉看到了铁栅栏后崭新的艺体馆,他记得刚上高中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破旧的库房;他看到了树荫下空地上的自行车棚,这破地方一直到余杉毕业都是夯实的泥土,晴天还好说,赶上下雨天不穿靴子根本进不去。余杉还记得他有一回魂游天外,愣是拿着自己的车钥匙去开别人的车锁,然后被那位高年级的同学给扭送到了教导处,为这班级里的同学没少笑话余杉;余杉还看到了熟悉的校服。余杉的高中很有意思,每个年级的校服都不同。所以你只需要扫一眼,就能分辨出穿校服的学生是哪个年级的。余杉他们的校服是高仿的锐步,说良心话,质量可能比原版还要结实。高中三年下来,天冷的时候甭管是踢足球、打篮球还是溜冰,大家伙全都得穿这身校服。就这么可劲儿的折腾,毕业之后校服依旧完好。要不是余杉上大学后长了个子,余杉怀疑这货都能穿一辈子。
到了校门口,余杉才发现校门还没有修葺,依旧是四四方方的水泥建筑。大门敞开一小半,传达室里的大爷正搁那儿看着十四寸的黑白小电视,瞥了余杉一眼,随即不再搭理。
这年头校门还可以随便进,再过几年就不行了。余杉隐约记得,似乎是某个自费生与某个体育生为了某个女生争风吃醋,然后自费生纠集了一帮社会闲散人员,趁着晚自习涌进校园,将体育生打成重伤。事后,参与者自然没好果子吃,而校园的大门也开始严查起来。学校发了新版学生证,进入校园必须得出示证件。
进了大门,入目的是一条绵长的水泥道,两侧是高耸的杨树。每到春天,杨树毛子随风飘散的到处都是。甭说骑车了,连走路呼吸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吸入杨树毛子。余杉不记得这些杨树是哪一年被砍了的,之后学校种上了法国梧桐,结果一个冬天全特么冻死了。第二天只好拔掉,种上了柳树。
水泥道的尽头是操场,操场的对面是实验楼。往右边瞧,就是余杉挥洒过汗水的篮球场。这会儿的篮球场上人声鼎沸,四周围了一大圈人,不时就听见学生们喊着:“高三六,加油!高三六,进一个!”
嗯?高三六?余杉愣了下,这不是自己班级吗?
模糊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是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了篮球淘汰赛,时间是利用午休以及每个周日的下午。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场比赛的对手是高三五班,一个云集了几乎全年级体育生的强大对手。说他们强大,不是因为他们技术有都厉害,事实上这些人技术感人,篮下无人防守都能把球投丢。这帮人厉害就厉害在了身体素质以及体能上。
全场近身逼抢厉不厉害?疯跑四十分钟不用换人怕不怕?总的来说这帮人就是一群牲口。打球的人都知道,高中生的篮球水平就是那么回事,平时三对三的斗牛,除非是被对方攻到篮下了,否则大多保持最少半米的距离,手上动作都很干净。到了打比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些技术派球员,一旦遭到那些规则都似懂非懂额门外汉贴身防守,什么技术都发挥不出来。而比赛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不会玩儿的赢了比赛。
这场比赛就是如此,二把刀体育老师吹罚尺度太大,对方一帮牲口各种损人不利己的动作说做就做,余杉所在的班机上半场完全被压制了。到了下半场,余杉终于发飙了。他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三分球七头五中,一波流将对方送走。
这时候的余杉就跟麦迪似的,投起来完全不讲理,迎着人拔起来就扔,三分线外接球转身后仰也敢仍,然后真特么能进。余杉觉着这是自己高中三年生涯里唯二的高光时刻,以至于后来麦迪时刻上演的时候,余杉还跟哥们吹过牛皮,说自己当年也上帝附体过,得分还比麦迪多了两分。当然,他没说用了多少时间。
陷入往日的怀念中,余杉不自觉的,嘴角挂上了微笑。然后他猛然想起,好像当年比赛的时候,自己妹妹也跑来凑热闹了。
他脚下加快,很快凑到了连球场边缘,沿着边缘一边走动,一边四下张望。然后他看到了一帮高三女生中,那个矮小的身影。
这会儿,羽绒梳着马尾,穿着小学校服,正跳着脚声嘶力竭的喊着‘加油’。余杉绕行过去,凑到那群女生身后。他也不好意思往一群女生中挤,装作随意的问了一嘴:“比分几比几了?”
有个女生随口答到:“二十七比三十一,我们班还差四分。”正说着,对方中锋篮下拔起来快一米高,几乎用扣篮的姿势将篮板摘下,身体下落的时候又将球补进了篮筐。
“哎呀……”女生们叹息声一片。随即方才答话的女声说:“没事儿没事儿,还有时间,稳稳进一个。”
这女生是余杉的同学,名字里带个双字,也是个体育生。只是高考之后大家散落天涯,再也没联系过,以至余杉连这女生的名字都忘了。他只记得自己高一的时候被这女生欺负过。体育课测试成绩,男女生同时出发,余杉被那女生丢开小半圈,非常丢人。
收回思绪,余杉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这会儿的余蓉在同龄孩子中算是鹤立鸡群,估计都快一米五了。个子长得飞快,每天回家就吵吵腿疼。等到了初中,其他女孩子一个个开始发育,妹妹却生长缓慢,然后从教室最后一排一点点往前挪,等上了高中,已经坐到了最后一排。
后来才知道腿疼是人体缺钙的反应,妹妹为这事儿没少埋怨家里,说家里当年对她有些忽视,没给她补钙,这才导致余蓉勉强长到一米六。
余杉沉吟了下,装作突然看见一般,说:“诶?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余蓉迷糊的回过头看了看余杉,反应了能有两秒,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叔叔,是你啊!”她立刻笑了起来:“上次的事儿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我回家说完,我爸妈就带着我来感谢你,结果你已经走了。”说着,她退后一步朝着余杉一鞠躬:“叔叔,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儿,没事儿,举手之劳。”
有女生在一旁警惕的问:“小蓉,你认识啊?”
“嗯!”余蓉用力点头:“上次就是这个叔叔推了我一把,要不我就被车给撞了。”
女生们用赞赏的目光看向余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余杉说:“我看有比赛,就过来瞧瞧,没想到又碰见你了。”
余蓉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正色说:“叔叔,我叫余蓉,你叫什么名字?我爸跟我说了,再遇见你一定要请教你的姓名,我妈也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用不着,你们家太客气了。我真的就是举手之劳,这事儿谁碰上了都得管,我只不过是正好赶上了。”话锋一转,余杉说:“你怎么在这儿看比赛?家里大人在学校工作?”
“不是。我是来看我哥打球,他老吹牛自己是流川枫。”余蓉抬手一指:“就那个拿球的,就是我哥。”
流川枫……余杉觉着自个儿这个时候还真是中二。记忆中,高二的时候市电视台每晚六点钟播放一集《灌篮高手》。篮球题材再加上夸张搞笑的剧情,立刻让余杉与余蓉入了迷。小兄妹见天六点钟守着电视机,就等着这部动画片来过活。
那阵子班级里会打球的男生也普遍中二起来,从前说某某打球打的好,都会往什么乔丹、皮蓬之类的NBA球星身上靠。之后就变了样,再说谁打的好,就说谁谁谁是流川枫。你到篮球场上,总会听见半大小子一边舔篮一边高喊着:“平民上篮”。
余杉会心一笑,说:“你哥读高三了啊,这不是再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吗?”
“嗯!”小余蓉点头,然后骄傲的说:“我哥学习可厉害啦。去年高二的时候还老被找家长,晚自习偷偷出去打电动,班级都掉到了四十多名。上了高三努力了半学期,现在总考年级前二十。”
没错,这是余杉高中时期另一个闪光点。他高二放羊一年,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都开始安慰父母,说考不上大学,上个高职,学个汽修之类的出来也好就业。
余杉记得,父亲为此还跟自己展开了一场有关人生、命运的严肃谈话,也是在那次谈话之后,余杉知耻而后勇,努力了半学期,将从前的知识点全都复习了一遍,生生用题海战术将自己的成绩一下子提升到了年级前二十。而这仅仅是开始,一模过后,余杉挤进年纪前十,再没掉出去过。高考更是过关斩将,最终全校第一、全区第一。
后来区里为了奖励他,还给他发了一笔助学金。区长还亲自上台为了他颁发了奖状,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堆话。只是那时候余杉脑子太乱,实在想不起区长到底说了什么。余杉想,大概是学有所成,回馈家乡吧。
“不错啊,省重点年级前二十,起码能考个重点大学。你哥肯定每天学习挺晚的吧?”
“是,听我爸说,我哥天天快十一点才回家,吃了夜宵还得熬到两三点,早晨六点多又得起来。”
这只是暂时的。余杉记得自己好像就这一阵努力的过分,等所有知识点学过一遍,老师们开始讲第二遍的时候,已经掌握了知识点的余杉上课就不再听讲,干脆自己做试卷。课堂加上一天六节晚自习,余杉速度最快的时候能将所有科目的两套试卷做完。当然,那时候的他被题海战术培养的,只需要一看题目立马就会反应过来解题思路,有的题干脆直接写上答案。也只有遇到没见过的题目,余杉才会认真的做上一遍。
再然后余杉晚上到家吃了夜宵就睡,中午还早早跑去学校仍会儿篮球。等到最后一个月,余杉课上走神,自习课聊天,除了固定的每天一套试卷,剩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消遣。
所以余蓉的话,又让余杉有些憋不住笑。他强忍着,语重心长的说:“这个可不行,长此以往下去身体受不了。很容易引发神经性头痛。”说完,余杉专注的看着余蓉的侧脸,期盼着余蓉的回答。
只听余蓉说:“可不是?我哥这阵子时不时的总头疼,去医院查了,大夫也说是没休息好。”
余杉面上神色不变,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果然,果然如此!这个时候的自己间歇性头疼,而这在原本的记忆中是根本就没有的事儿!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余杉的猜想有极大的可能是真的。
那扇门产生的影响,不止作用于自己,也作用于过去的自己,甚至每个时间线上的自己。所谓的肿瘤根本就不是肿瘤,就是适应高维空间而进化出来的器官。
余杉暗自攥了攥拳头,松了口气,笑着劝慰说:“没事儿,等过了高考肯定就好了。”
小余蓉点点头,然后突然懊恼的叫了起来:“哎呀,又被哪个大竹竿进了,我哥这是要输啊。”
没人说小余蓉乌鸦嘴,篮球场上场面的确很严峻,好不容易迫近的分数又被五班不讲理的身体素质给拉开了。
余杉笑着说:“没事儿,你看你哥开始咬牙了,说不准一会儿就来个天神下凡呢?”
“但愿吧。”
小余蓉不再说话,焦灼的场面让她攥着小拳头为哥哥着急。余杉同样不再说话,脸上带着舒缓的笑容,静静的等着曾经的一幕在眼前重现。
五班进攻,持球后卫自己拌蒜,球砸在自己脚面出了边界,六班界外球。小个子控球后卫发球,余杉从边线兜出来接球,持球身体往后靠了一下,然后猛的转身,,运了两步急停跳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空心入网。
女生们开始欢呼。
下一次进攻,六班强攻篮下被对方大竹竿各种不讲理的封盖,前锋只好往外传。余杉空位接球,持球三威胁让防守球员降低重心,跟着蛮不讲理的拔起来就投,篮球砸筐颠了两下滚了进去。
女生们再次欢呼。
两分钟后,六班控球后卫断球成功,反击中将球传给余杉,余杉四十五度角三分干拔,又进。
这下子全场开始欢呼,有低年级的住校女生开始打听余杉是谁。
又过了一会儿,五班进攻未果,六班快速反击,己方前锋的传球有些偏,余杉跳起来接住,落地后已经是背对着防守者。他向左虚晃一下,紧跟着朝右转身,拔起来还加了个小后仰,这球弧度很高,砸在篮板正中反弹入篮筐。
年轻的余杉从水泥地上爬起来,振臂高呼。这会儿六班的学生们已经疯了,先是零星,紧跟着整齐划一的喊着:“余杉,进一个!余杉,进一个!”
欢呼之声中,余杉接到控球后卫传球,这次防守者贴的很近,余杉开始后退控球。两个胯下,紧跟着一个大幅度的变向晃得防守者一个趔趄,余杉没往里冲,自信心爆棚的他又投了三分,然后空心入网。
这下子所有人都彻底疯了。小余蓉开始蹦高,一跳一跳的喊着;女生们的口号变成了:“余杉,太帅了!”
场上的队友纷纷围过来,面红耳赤的嘶吼着。
余杉不自觉的红了眼睛,真是美好啊,曾经的青春。
余杉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投丢一个三分,跟着进了一个换手上篮,再之后成了班级英雄。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于是趁着余蓉没注意,悄悄的退了出去。
杨睿跟在余杉身边往学校外走去,他忍不住说:“打得一点儿章法都没有,有啥意思?”
余杉只是笑着摇头:“你不懂。”
是的,没人能懂余杉现在的心情。那是步入中年的大叔,在回味着自己逝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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