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离京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打前的队伍已经出发,随从的一干官员,也在炎炎夏日下忙的团团转,仔细打点着行装。身为护送太子北上的最高官员,王贤却一身薄绸,赤着脚坐在冰凉的竹席上,一家人吃着西瓜聊着天,全身上下哪有一滴汗……
虽说如今贵为老太爷,王兴业抠脚的毛病却还改不了,他一手抠着脚丫子,一手拿起块西瓜,“啥时候去北京?”
“差不多月底,”王贤一口气吐出十几粒瓜子,懒洋洋道:“还有五六天吧。”
“这么快?!”老娘本来在专心逗孙子玩儿,闻言抬起头,吃惊道:“不是说秋里吗?”
“皇上下旨催促,要殿下限期启程。”王贤歉意的笑笑道:“当差不自由,只能如此了。”
“这次家里就不跟着去了?”王兴业早就按照王贤的意思,在北京买房置业,知道全家终究是要搬去北京的。
“这次不能搬了。”王贤叹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林清儿身子僵了一下,“一来有些仓促,二来……太子殿下是不想迁都的,我巴巴的带着全家老小北上,殿下会怎么想?”
“也是。”王兴业点点头,便起身离席,穿上鞋往内堂走去。盏茶功夫,王兴业去而复返,拿着一摞契单道:“这是这几年,陆续买下的产业,你去了好好过过目,别让人家坑了都不知道。”
王贤接过林清儿递上的巾帕,先擦擦嘴再擦擦手,这才拿起那摞文书翻看。看完脸色发白道:“您老把北京城都买下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王兴业谦虚的摆摆手,脸上却难掩得意道:“不过是略买了几十家店面,十几处宅子,百多顷田产而已……”
“用得着那么多吗?!”王贤一阵阵头大,感觉自己已经可以跟贪官画上等号了。
“没花多少钱!”王兴业兴奋的使劲抠着脚丫子,眉飞色舞道:“在南京买一处四合院,到北京就能买十处!田产店面更是便宜的夸张!”说着他两眼放光的看着儿子道:“要真是像你说的,我大明将迁都北京,这些产业怎么说也得翻几番,赚大了!”
“这个……”王贤无奈的看着老爹,感觉这位老先生要是生在几百年后,肯定是个黑心地产商……
在爹娘那聊到天黑,王贤才和林清儿告辞出来,两人拉着手漫步在修竹掩映的石径上……林清儿平素里可不会公开与他拉手,然而夫妻分别在即,相见不知何时,她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和他连在一起才好,早把伯爵夫人的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总是聚少离多,”她握着王贤温暖的手,不舍之情愈发浓厚,喃喃低语道:“还真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哎,”王贤也是满心抱歉,尤其是他已经保证过,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只能尽力安慰娇妻道:“一安顿好了,我就接你北上可好?”
“好……”林清儿开心的点点头,旋即却低落下来道:“儿子还小,母亲肯定不会让他到苦寒之地生活的。”
“北京……”王贤苦笑道:“也没那么恶劣吧?”
“怎么还不恶劣?”林清儿斩钉截铁道:“燕赵苦寒之地!历来都是这么说的。”
“好吧……”王贤无奈住口,他知道,在这个年代的江南人看来,北京就像后世人眼中的拉萨差不多……也难怪那些官员打死都不要迁都了。
“怎么办?”林清儿双臂环住丈夫的腰,螓首埋在他的胸口,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不想和你分开……”
“放心,不会太久的,总有办法的。”王贤轻轻拍打着妻子的肩膀,柔声安慰着。
残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洒在即将分别的夫妻身上……。
月底,出发的日子到了。这天天不亮,太子府外便站满了两三百名文官,阵容和上个月在太子府前请愿的那批人基本雷同……他们当然不是前送行的!
“诸位,”詹事府少卿季本清,一脸决绝道:“咱们此番,决不能退让一步!一定要把太子殿下留下来!”
“就是!”众官员闻言齐声响应道:“决不能让太子殿下北上!”
“这一次,除非他们踏过咱们的尸体,”很显然,文官们对上次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否则休想踏出府门一步!”
“士气可用!”季本清满意的点点头,问左右道:“后门怎么样?”
“已经安排好了,”旁边的官员拍着胸脯道:“放心吧,里头的人插翅难飞!”
“好!”季本清两眼放亮,咬牙切齿道:“诸位,不成功!”
“便成仁!”众官员齐声低喝。
说完,众文官便不再出声,沉默的立在太子府门前。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一点点升起,天光大亮了……
太子府的大门也缓缓敞开,侍卫们列队出来,立在阶梯两侧,对门外的众官员视若无睹……
看着毫无阻拦的大门口,原本准备迎接暴风雨的文官们,反而犯起了嘀咕:“怎么回事,不管咱们了?”“此中必有蹊跷……”
“咳咳,”嘀咕了半晌,也不见里头有动静,众官员终于忍不住,对那些木桩子似的东宫侍卫开口道:“请问,太子殿下几时启程?”
“殿下,”领头的侍卫冷冷瞥他们一眼,语气中藏着难以掩盖的揶揄道:“已经离京了……”
“什么?胡说八道!”官员们一听就气坏了:“我们天不亮就来了,哪看到什么车驾出宫?!”
“信不信由你们。”侍卫头领板起脸来。
“休想糊弄我们!”文官们根本就不相信,气势汹汹道:“以为这样就能把我们诓走?我们今天死也不走!”
“那敢情好。”侍卫头领怪笑一声道:“正好咱们站岗怪寂寞的,你们愿意陪着,真是太好了……”众侍卫一片哂笑。
“……”见众侍卫这般作态,文官们也不禁犯了嘀咕,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他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就是,都这会儿了锦衣卫、应天府还没来人,有恃无恐啊这是!”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就见太子殿下的次子朱瞻埈,提着个鸟笼从里头出来。一见自己家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朱瞻埈苦笑道:“诸位这是干嘛?劳驾让让路。”
“殿下,”官员们一看朱瞻埈这做派,就知道坏事儿了,赶忙七嘴八舌的问道:“太子殿下何在?”
“你们没跟诸位大人说?”朱瞻埈看看两旁的侍卫:“我爹已经上路了?”
“说了,可人家不信怎么办?”侍卫头领苦着脸道:“诸位大人给做个旁证,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是吗?”朱瞻埈又把目光投向众官员。
“这个,是……”众官员闷声答道:“他确实这么说的,”话锋一转,声调提高八倍道:“可是怎么可能,咱们天不亮就来了!”
“怎么就不可能,”朱瞻埈似笑非笑道:“我爹是昨天傍晚出的城。”
“啊?!”众官员登时呆若木鸡:“可今天才是钦天监定的黄道吉日,太子殿下怎能擅改?”
“谁说我爹改日子来着。”朱瞻埈淡淡道:“他老人家不过是为了避暑,在城外军营里住一晚,今早直接从军营出发罢了。”
“怎么……”文官们失魂落魄的看着朱瞻埈,无比失望的喃喃道:“殿下怎么能这样?!”
“诸位,”朱瞻埈这才正色道:“我父亲临走前,有话要我带给诸位。”
“我等恭听钧旨。”官员们赶忙肃容道。
“尔等稍安勿躁,本宫自有分寸。”朱瞻埈看看众人,叹口气道:“散了吧。”
“哎……”众官员这才无可奈何的散去……
京外,龙江口,已经被府军前卫的官兵戒备起。江面上,十几艘官船业已拔锚,只剩最大的一艘,依然停泊在码头。
太子殿下朱高炽,便站在码头上,满面愧疚的回望着身后的京城。如有可能,他实在不想这样离开。但是那些官员已经不可理喻,太子殿下实在不想再闹出风波来了……
“殿下,”侍立一旁的王贤,忍不住提醒道:“该上船了。”
“哎……”朱高炽深深一叹,终是点点头,在王贤的搀扶下,缓缓登上了座船。
当身后的侍卫也登船,水手们撤掉了船板。
朱高炽站在船头,双手紧握着栏杆,目不转瞬的死盯着远处京城的轮廓,他想把整个京城都印在脑子里,因为很可能,这便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这座城了……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远处马蹄纷乱,上百骑人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是季本清等文官,他们一个个满身臭汗、狼狈万状,口中连声呼喊:“等一等!不要走!”
码头的官兵试图阻拦,但这些平素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们,却状若疯虎的横冲直撞,士兵们也不能真拿枪尖去捅他们,竟让他们一下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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