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论述一下子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时我不过十五六岁,某天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从厕所出来打算回屋继续睡的时候,路过父亲的书房,看到居然还亮着灯,就忍不住凑到门缝处向里面张望。
视野有限,看不太真切屋内的情形,但是却仿佛有丝丝叹息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我更用力地向门上靠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一下子把门推开了,只听屋里传来父亲的一声大吼:“谁?”吓得我打了一个寒战。
他站起身来回头看到是我,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站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可能是刚才受了惊吓,灯影中父亲迫近的身形格外具有压迫感,让我全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瑟缩的样子,又叹了一口气。我抬头望着他,发现他眼神里充满忧伤,还是头一次在铁汉一样的父亲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色。
“爸,您怎么了?”我问。
他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用低沉的声音说:“要是真能做到就好了。”
“做到什么?”
“改变命运。”他回答。
这话令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改变什么命运?”
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激动起来,坚定地说:“逆转时间就能改变命运,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等我再想问的时候,他的态度又突然冷了下来,只说了一句:“快回去睡吧,把门关好。”就回到书桌旁边去了。我也只能小心地退出去,不敢再多说什么。
当时年纪还小,并没把这件事当什么大事。眼下看到这句话,这段沉睡已久的记忆突然跳了出来,让我立刻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准确地说,是不祥的预感!
正打算翻下一页,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我:“陶勇同学,你来说一下吧!”
我一抬头,发现一班的人都在看着我。虽说开班不过一周的时间,我的名字好像在同学和老师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就连同时培训的另外一个西药药剂师班里的人见了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搞得我想隐于市都不太容易了。
我一边应声站起来,一边用眼光向讲台的方向扫去。往常我从来都是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听课的,今天因为读书太投入,竟然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讲些啥,连老师长啥样都没仔细看。
这一扫,还真是眼前一亮。这位老师居然是一个年轻姑娘,长发披肩,长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柳眉杏眼,朱唇轻抿,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只是望一眼,就已经让人像鲁讯先生的所描写的一样,“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服”了。
这一看美女,反应就迟了几秒。小老师当即笑道:“需要我把刚才讲了什么和你重复一遍吗?”
“啊?不……不用吧……”我嗫嚅道。
同学们看到平时伶牙利齿的我居然显出如此痴呆的样子,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这一笑给了我足够的反应时间,一看黑板上写的《血证论》三个字,我已经猜到她刚才在讲些什么了。
同时,也有些罪恶的小想法开始浮现,我想捉弄捉弄让我当众出丑的这位小老师。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说到《血证论》嘛,就不得不提一下它的作者,清代医学大家唐容川……”
大家一听我又开始白划了,止住了笑声,听我继续说。我看小老师并不作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看来讲的方向大致不错。就继续发挥道:“唐容川是比较早的开始探讨中医和西医关系的学者之一。中医的很多东西虽然用着不错,但是艰涩难懂,不容易推广和传承。虽然不能一概用西医的标准来衡量它,但是结合西方的一些思维方法,有助于让大家更容易理解中医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容川的主要成就就在这里。”
“拿《血证论》来说,我虽然没完整地读过,但是却听说过他的大名。原因就在于在这部著作里头一次比较清晰和完整地论述了阳人和阴人的区别……”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
“什么是阳人和阴人?”果然小老师中计了。
“就是男人和女人呗!”我蛮不在乎地说。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美女老师察觉到我拿杜撰的词在戏弄她,白皙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又嗔又怒地看着我,面容显得更加娇俏。
本来可以乘胜追击的,我肚子里至少还有一百句词儿可以用来继续调戏她,但眼下我更关心的是我手里这本书,就暂且放她一马吧。
于是我话锋一转,正色道:“至于具体的机理,各位同学都是学医的,想必也都非常清楚,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总之一句话,想更好地了解你自己的性别,《血证论》这本书是一定要读一读的。对了,唐容川是四川人,说不定武侠小说里四川唐门的故事真的是来源于唐容川他们家也说不定哦!”
“哈哈哈……”大家又笑了起来。
说罢我从容地坐下,淡定地冲老师笑了笑。不管如何,相信这一班人听了我的话事后百分百都会去读这本书的,也算是帮她实现了这节课的价值吧。她不该瞪我,该感谢我才对嘛!
不过,被一双美丽的眼睛瞪着,也是件挺幸福的事啊!我和前桌的同学稍稍嘀咕了几句,就知道她的名字叫孟伊玲,别看人年轻,正宗科班出身的中医,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嫡传弟子。
我听了不由啧舌,看来还真是唐突了佳人了,罪过罪过,哈!
小插曲一过,我赶忙抓紧时间继续读我的书。但是翻过刚才看到的那句话,却是空白页了。再往后翻,也全是空白,再没有只言片语了。
我顿时傻在当地。这算什么啊?刚把人的瘾勾出来就没了?是老爷子没写完,还是其余的部分被田老师撕去了?
察看了一下书脊,却并没有撕过的痕迹。难道后半部分是用什么特殊的手法写的?我把书拿在手里又看又摸又闻,反复地调查,费了半天工夫,也没有丝毫收获。
这田老师,还说让我晚上读呢,要是临睡前读这种半调子的书,岂不被气得觉都睡不成了!
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想来想去,实在等不到明天了,还是得去找个辙先侧面打听一下才好。
当即想到的最佳人选,当然是田歌了。
下课铃声刚开始响起,我就已经自后门奔出了课堂。之前和田歌约定接受她专访的时候,她告诉过我可以去主教学楼二层东侧的自习室去找她。不如现在就去碰碰运气吧。
走进教学楼的时候,下午的第二节课刚开始上课。走到二楼刚想向东侧转,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地从西侧离我最近的一间教室传来。
这是……田老师的声音。
我忍不住果断左转,走到那间教室的后门旁,从门上的玻璃窗向里面看去。
果然我没有听错,那讲台上的不是田老师还是谁呢?黑板上写着这课的主题:“光的波粒二象性”。
才听了几分钟,我已经被一堆听不懂的概念和公式搞得头晕眼花,哈欠连连,差点儿在走廊里就地躺下睡过去。刚想投降转身走开,田老师的一个偶然的话题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先是问道:“大家都知道维度的概念吧?”
在座的学生们表示知道。于是他在黑板上从上至下开始写下各个维度的典型例子。
0维就是一个点。它没有任何衡量单位;
1维是一根线,它只有长度这一个单位;
2维是一个平面,它除了有长度之外还有宽度,共两个衡量单位,可以把它想象为一张极薄的纸;
3维是一个空间,在长度、宽度之外又加入了一个新的衡量单位:方向。合起来惯称长宽高。我们目前所处的就是三维空间;
那么,4维呢?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前四个概念进行得还比较顺利,进展到这里的时候,学生们就不是众口一词了。大多数人并不能回答上来,少数几个有想法的,也是各执一辞,莫衷一是。
最后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田老师身上。他笑道:“在这个问题上实际上学界是有争议的。比较主流的一个说法是,4维就是在长宽高之外,再加一个属性:时间。”
我听到“时间”这个词,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不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否已经呼之欲出了!
但是学生们显然有些不解,开始七嘴八舌地提问,要求老师给出具体的例子。
田老师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来。那是一张看起来很老旧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坐在湖边,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
“大家知道这是谁吗?”田老师问。
学生们小声讨论着,并无人大声回答。旁听的我却在心里笃定地说:“你!”
虽然容貌变化已经比较大,但那眉目之间的志得意满,饱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热情劲儿,与今天的他真的别无二致。
果然他公布了答案:“这是十五年前的我。”
大家一片哗然。话说以十几年前的生活条件,能拍下这样一张照片也真的是件难得的事,并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呢。
他继续说:“大家可以看得出,那时候的我是这样的,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而现在,步入中年,开始显老,变得沧桑。可是我还是我啊,这两个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
大家受到他的启发,开始说出答案:“时间!”
“是的,”他像是受到鼓舞一般地说,“从过去的我到现在的我所经历的就是4维的世界。不止我,整个世界都有它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万物都在4维的空间里运行。因为低维度中并不能显现出高维度,而我们都生活在3维空间里,所以是看不到完整的4维空间的。看到这张照片,只能给我们一种4维空间的感知,而并不是实体。”
这时候,我脑中一下子现出了父亲的那句话:衡为常时,失衡为无常,以无常归有常,时间之逆转也。
我顿时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了!
我望向教室里的田老师,他这个话题已经告一段落,却不急着往下讲,而只是站在那里含笑不语。我突然觉得,怎么他的视线好像投向我这边的方向呢?
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蹲下身去,躲开那炯炯的目光。
待回过神来,掌心竟然已经汗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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