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当苏尝带着小宝瓶来到学塾后院时,就看见那个文质彬彬的青衫先生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
只是他手里捻着一枚黑棋,迟迟不在空荡荡的棋盘上落子。
凉风习习,竹声如涛。
儒士先生,如神如仙。
“你莫在我面前袒露这样的心声。”
终究没有落子的齐先生没好气的瞪了苏尝一眼,然后转头对着李宝瓶微笑,
“今天抄完《小雅》的三四节就可以离开了。”
李宝瓶立即就要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一打早已准备好的纸张。
坐在竹林中的先生幽幽补了一句,
“现抄。”
红棉袄小姑娘的动作一滞,脸上难得带上了一丝委屈巴巴。
苏尝刚要开口求情,中年先生便又补了一句,
“你要多嘴你也抄。”
小宝瓶脸上露出几分期待的神色。
她那眼神里的意味实在好懂——
苏师兄你要讲义气,罚站我们都一起罚了,抄书也要一起抄啊!
看着期待的小姑娘,苏尝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宝瓶你要好好写字哦。”
语气真诚,充满鼓励。
李宝瓶这下彻底绷不住了。
她两腮气鼓鼓的,跟个小河豚似的,给了苏尝一记小白眼后,就认命的坐在齐先生的对面,拿出纸笔就准备默写。
抄什么抄。
小雅什么的。
她早就抄到会背了。
齐静春站起身准备带苏尝去一边闲谈,也正好看见李宝瓶下笔写了第一句——“苏尝是大坏蛋”。
察觉到他视线的小姑娘立刻把这张只写了一句话的纸翻到了下面,还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脸。
这无疑是在求他视而不见。
齐静春揉了揉眉心,不过还真的没把这小小的“天机”泄露给一旁的少年。
反正之后李宝瓶自己会说的。
说不定还会把这张纸送给苏尝。
就像苏尝熬夜替她抄了四五十页的《大学》,结果第二天下午就被她搞丢了之后。
少年给她写了一行大大的“李宝瓶是迷糊蛋”一样。
这点事不必他这个先生多操心。
自己这两个学生之间。
可一点仇都存不住。
苏尝跟着齐先生走进竹林深处。
后者轻轻一指,四周便换了天地。
一间陋室,满屋书籍。
齐静春先落座于小小的书案前。
苏尝也自然的搬过凳子坐到一边。
他瞧了一眼先生的书案,想看一下后者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但瞧了一眼,他嘴角就无奈的一抽。
那放在最上面的一排书,赫然是熟悉的马恩学、政治经济学、社主学通论、辩证法和方法论。
不是,齐先生,您还真全读啊。
你这不是准备要跟我说,你想打倒压在浩然天下百姓身上的几座大山,也就是以佛道儒为代表的各派山上修行者和他们所扶持的封建王朝吧?
别吧。
不是我看不起您,我只是想说咱可以从长计议。
“你可用心声全都说完了。”
齐静春再次揉了揉眉心,随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遇见你还是有些稍晚,我现在想要回转,余地也已不多了。”
“先生大可不必着急。”
苏尝出言安慰。
因为急也没用。
后期那一坨烂线,谁看谁发呆。
您要实在心情不好,您就想想之后的邹子和他那个号称要压胜某平平少年的徒弟刘材。
已经纯纯属于小丑了。
您只是在妖族入侵时,利用齐渎又大诈尸一次,打了一场可有可无、被一笔带过的架,虽崩但至少没他们多。
“你大可以关掉心声了,我又不是没教你怎么防止他人窥探。”
中年儒士脸上笑意盈盈。
以苏尝对齐先生的了解,他这么笑。
可就是真的有点小生气了。
苏尝脊背一寒,心湖立马回归澄澈安静。
“最近又看到那个量变和质变的辩证关系原理,我感慨良多。”
在唯一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面前,齐静春侃侃而谈,
“任何事物的质变都不是凭空发生的,而是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结果。
当量变达到一定程度时,就必然会引发质变。
所以把人心向上的目光,平等的放在每一个浩然天下的有知生灵上。
帮助他们默默积累向上变好的量,等到量及而质变,才是对的,才能真正改天换地。
而不是指望什么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靠一灯照亮天下,那天下生灵又什么?僵硬的背景板和陪衬图吗?
灯只能算当量变达到一定程度时,促成质变、实现事物的飞跃的一个时机。
但只要真的打好量变基础的话,没有一个灯,也还有一捧火,一束光,这根本不是什么决定性因素。”
作为原本知识的输出者,苏尝此刻却抱头捂耳,面露痛苦,
“师父,求求您别念了。您不仅让我想起了英雄史观和人民史观大论辩,还让我想起了其他乱七八糟的一大串。
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埋进心湖深处,忘的差不多的!”
“这么好的知识,你为什么想去忘记?还那么痛苦?”
齐静春有些不解。
他跟苏尝有过约定。
非礼勿视。
他只看后者脑海中的各种学问,不看少年的隐私生活。
“您又让我回想起了那段痛不欲生的考研生涯。”
苏尝把脑袋搁在旁边一摞书上,像只上岸的鱼一样有气无力的喘息着。
“考研?有你夜间修行累吗?”
齐静春起了几分兴趣。
他陪苏尝走过心河历练,可是知道在河中练拳的少年最初有多么痛苦不堪。
可即使千般痛苦,眼前的少年都咬牙撑下去了。
“怎么说呢。对于当时那个凡人的我来说,每天苦苦努力学习,但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上岸的惶恐和不安,就已经是很煎熬的事情了。”
苏尝轻声说。
即使如今掌握了那个世界的自己不曾有过的仙家力量。
他也不会去嘲笑那个自我怀疑、苦痛不堪,但依旧强忍着眼泪向农村的父母报平安的那个青年。
有些人生下来路就那么点点宽。
如临悬崖,如过深渊。
能带着身后的期待,硬着头皮向前。
已属大不易。
齐静春静静听着苏尝心湖的声音。
原本还想说很多话的他,此刻却沉默不言。
他忽然想起最初带苏尝来到自己这片小天地时,对方问他的一句话,
“齐先生,山下的人,什么时候才能用自己的腿堂堂正正的走大路?”
他轻轻拿起那枚早已刻好的碧竹小书签递给了少年。
“在骊珠洞天落地之后,你其中的一个打算不就有去找农家方士商量培育凡间良种一事吗?”
齐静春轻声说,
“我早年和农家许子,百花苑以及百花福地都有所交集,留过一些善缘,你可持此信物去找他们。”
苏尝谢了一声后,欢喜的接了过去。
只见碧竹书签上面写着一行小篆——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不过虽然仙家苗圃众多,但多用于仙草花卉种植。
你找他们培育凡间种苗,恐怕他们其中有些未必能理解,可能还会诘问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齐先生提醒道。
“我知道,山上人总觉得这天下灵气都和他们山门一样多如牛毛。
只要让各地香火神灵随便撒撒雨露,就能让百姓田亩丰收。
但先生,我之前也跟您说过了。
总有些国家是需要的。”
苏尝眼神认真,
“就像我们那个世界的东风和航母,谁都知道是好东西,但是好多国家能有辆主战坦克就谢天谢地了。
只是宝瓶州内,不就好多灵气稀薄的撮尔小国,连所谓下五境的神仙都没有几只吗?
我要播种的对象,也正是这些在山上人眼里没有一点位置的凡人之国。”
“也是为了积累量变吗?”齐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苏尝却果断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先生有些错愕的目光,他坦然一笑,
“我只是因为憧憬那位活人无数的袁老先生,所以想要在这个世界也照虎画猫的做点相似的事情罢了。”
闻言,齐静春脑海里也闪过苏尝记忆课本上那位满面沧桑但眼神炯炯的老人画像。
念头至此,原本就正襟危坐的他,再次整了整衣冠。
然而那个吵着要学习那位老先生的少年,却丝毫没有半点跟他一起闻先贤而正衣冠的打算。
苏尝抚摸着手中润滑如玉的碧绿竹签,想起某事的他期待的问,
“齐先生,那个落有【齐人之福】小款的印章您啥时候给我刻?”
刚正好衣冠的齐静春眼皮一跳,他一卷袖,把少年扔到还在抄书的李宝瓶身边。
“这些天我继续读书。那些来小镇,又大不守规矩的人,交由你看着办。”
红棉袄的小姑娘目瞪口呆的看着苏尝从竹林里倒飞出来。
不知道自己这位苏师兄又怎么惹到齐先生发火。
苏尝嘟嘟囔囔的站起身。
然后他一边掸着屁股上的土,一边对着小姑娘挑了挑眉毛,
“小宝瓶啊,我带你去打架好不好。”
咬着笔头的小姑娘,把那张写着“苏尝大坏蛋”的纸递给他。
那张小脸上又露出可爱的笑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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