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所以,亮亮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河工上挖出的神像以及养殖场那里撬开的棺材,至少都有三百年的历史?”

  “没错,是可以这样理解,但奇怪的是,三百年时间的确很长,但也不至于让你们本地一点关于‘白家娘娘’的祭祀风俗都没能保留下来,连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可地方志上记得是明明白白,我们还挖出了她的庙宇,文字记载和现实遗迹都有,不可能在民俗上毫无保留,这太奇怪了。”

  李追远摇摇头,说道:“亮亮哥,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曾对我说过,存在不一定是合理的,但存在必然有理由。”

  “小远,你的意思是,不存在也必定有理由?”

  “嗯,我觉得,可能白家娘娘,并不适合祭祀,也不适合演化为一种风俗,她的形象,或者说白家、白家镇的形象,说不定和我们想象中的,有着很大出入。

  我刚看了亮亮哥你带回来的地方志记录,里面确实是记载了不少关于白家娘娘的事迹,她们确实在明清时期做了很多事情,风格记录上和一些志怪故事很相似,可普遍却缺少了一点……

  那些志怪故事的结尾,一般都会加上‘当地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建庙塑像,香火不断’这类的描述。

  可这里地方志上关于白家娘娘的记载,真的只是记载,要是一次两次忽略掉没写也就算了,可是所有的相关记载上都没写。

  然而,本地却有不少其它相关庙宇,现实里的英雄人物,志怪里的道士和尚,甚至连东海里的龙王太子,都有我上述结尾的那种记载。

  就算现在香火有好有差,可至少能找到个祭庙。

  因此,我认为白家娘娘和当地民间风俗的隔绝,有着必然理由。

  她们的事迹是在‘斩妖除魔’,但她们的行为目的,或许不是为了‘庇护一方’。”

  薛亮亮再次惊疑地看着李追远,他已经忘记了这是他今天第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这个小学生了。

  “亮亮哥,你还记得河工上挖出的那座庙宇外观么?”

  “记得,很小很逼仄,如果不是神像高度摆在这里,我甚至怀疑建庙的人会仿照村路旁土地庙的规格来建。”

  “还有锁链……”

  “对,锁链,那尊神像被用锁链捆绑着,锁链另一头和庙宇四周连在一起,不砸断锁链,靠人力很难把庙推掉。”

  “那就不应该是祭祀用的,更像是镇压用的。”

  “镇压?”薛亮亮当即露出恍然的神色,“对呀,可不就是这样么,哪有用这种形象接受香火祭祀的!”

  紧接着,薛亮亮有些激动地踱步:

  “养殖场那边棺材里的布局和木雕上的文字,也写明了是在镇压,这两处白家娘娘的行为逻辑,不就对上了么?

  但这种舍身取义的方式,百姓们怎么就不领情呢?”

  “如果,白家镇只追求过程不追求结果呢?”

  “小远,你的意思是,白家娘娘们要的只是以自己镇压邪祟的方式,至于被镇压的到底是不是邪祟,这邪祟又到底是怎么来的,就值得玩味了?

  啊……要是这邪祟本就是她们自己放出来的,自己养出来的,再由自己去镇压,那百姓们,确实不仅不会念她们的好,反而会对她们避之不及。

  这样,就彻底说得通了。”

  “嗯。”

  李追远点点头,《江湖志怪录》里,对玄门邪修死倒的记载是比较多的,这帮追求养尸飞升的家伙,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这个群体里,有一个比较大的普遍共同认知,那就是:

  湖是养尸地,江是登天梯,江河入海,那就登临天门飞升。

  南通位于长江入海口,崇明岛更是长江门户,代入那帮人的奇特思维视角,可不就等同于天门口么?

  上游山城的邪路玄门人士,要么自己花功夫蓄养自己尸身要么鹊巢鸠占他人棺椁,时机成熟后,沿江而下,直奔入海,端是要费很大时间精力来谋划。

  白家人则简单干脆地多,直接在天门口强行“镇压邪祟”,以左脚踩右脚的方式,奔着飞升去了。

  想到这里,李追远不由伸手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他们这帮人想法惊奇,可确实是有一套世界观能代入进去的,自己就代入了。

  “小远啊,这也就是为什么你那姐姐的外公外婆会惨死了,那位养殖场老板虽然人还没找到,但可能也已经遇害了。

  按理说不应该的。

  如果白家娘娘是正义的一方,那尊瓷瓶里封印的是邪祟,那邪祟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加害把它给放出来的恩人,还下手这么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所以,真正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开始杀人的,是那位乍看代表正义的,白家娘娘!”

  李追远同样以惊疑的目光看向薛亮亮。

  要知道,薛亮亮可没有看过《江湖志怪录》,可他硬是能通过常规线索分析出十分深入的东西。

  “那赵和泉……”薛亮亮还在关心着自己的那位同学,“岂不是被河工上那位白家娘娘,给盯上了,而且报复全集中到他身上了?”

  如果只是冒犯的话,那道个歉说说好话,也就行了,可要是你已经坏了人家好事,那就要招致人家不死不休的报复了!

  薛亮亮疑惑道:“可那位白家娘娘为什么要饶恕你和我?不,这本就和你无关,应该是放下了我?”

  “可能,她只能选择一个人。”

  那晚梦里的场景,很清晰了,女人只能提走一个,为此,她还特意在自己和赵和泉之间犹豫了很多次,似乎是察觉到了一点自己的特殊,让她一度很纠结。

  “啊?”

  “书上说的。”

  “哦,还有这个规矩,那赵和泉不是注定要完蛋了?”

  “感觉是的。”

  “那我们……”薛亮亮对着李追远挥了挥手,“赶紧把供桌摆上,抓紧时间和她彻底把关系给断了!”

  一想到对方不是本意大方宽恕了自己,而是暂时没办法抽出手来对付自己,薛亮亮就感到了紧迫性。

  “好。”李追远觉得薛亮亮说得很有道理,他指了指自己柜子,“亮亮哥,零食在里面,外面还有木凳,你把它们收拾起来,摆上两桌,注意是双数……每桌就都摆四份吧。我去楼下拿香烛和纸钱。”

  分配好任务后,李追远就下了楼,取来了蜡烛和纸钱,等上来时,薛亮亮已经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小供桌。

  两个人马上开始了供祭。

  ……

  东屋,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忽地睁开了眼。

  旁边拿着蒲扇一边轻扇一边闭眼休息的柳玉梅也随即醒来,她用蒲扇轻轻盖住孙女的脸,遮住了她的视线,柔声道:

  “乖,没事,是他们在断最后那点因果,你好好休息,明早还要去找小远玩呢。”

  秦璃缓缓闭上了眼。

  柳玉梅则看向了纱窗,透过那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夜空。

  良久,她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那种美梦呢?”

  只是,正当她刚闭上眼打算重新睡下时。

  下一刻,

  柳玉梅和秦璃一同睁开眼。

  这一次,秦璃眼眸深邃,罕见地在不是看着李追远时,瞳孔里出现了清晰聚焦。

  柳玉梅的神情也比上一次凝重了些许,可她却依旧拿着蒲扇,在秦璃上方来回摆动,像是在做着切割。

  秦璃看向自己身边的奶奶。

  柳玉梅说道:“乖,这个不是找小远的,睡吧,今晚不能贪玩,要不然精神不济,你也不想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小远吧?”

  秦璃又一次闭上了眼。

  柳玉梅有些怅然若失,她现在已经逐步习惯了,借用李追远的名义来和自家孙女交流,很心酸,却又很好用。

  起身,下了床,柳玉梅将纱窗拉开,又将外窗闭合,彻底隔绝了外头。

  “眼不见心不烦,睡觉。”

  ……

  供祭结束,薛亮亮负责清理烧掉的纸灰,他做事一直很细心。

  等他回来时,就看见李追远望着他:“亮亮哥,看看你的手臂。”

  薛亮亮闻言,马上撸起袖子看去,发现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他马上激动地问道:

  “一点痕迹都没了,小远,你呢?”

  “我也没有了。”

  “呼……”薛亮亮长舒一口气,“那咱们这就算是成了?”

  “嗯,应该是,就是亮亮哥你那同学……”

  自己俩人这边断开了,那位神像白家娘娘,就能集中所有注意力,报复那位了。

  薛亮亮却没怎么伤心,反而用手依次点了一下额头和双肩,说道:

  “主会保佑他的。”

  李追远嘴角绷起,有些想笑。

  他能感受到,先前薛亮亮说要救助同学,是真心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发现事态的可怕严重性后,放下了助人情节。

  薛亮亮伸手蹭了一下李追远的鼻尖,说道:

  “凡事啊,都得想开点,要想快乐的生活,就得学会拒绝情绪内耗。”

  说着,薛亮亮转身,问道:“淋浴房在后头是吧,我先去冲个澡。”

  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李追远缓缓陷入沉思。

  薛亮亮的那句话,对他产生了触动。

  可能,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想着如何演好自己,反而会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

  李三江的卧室墙壁上,贴满了神像。

  这些,都是前年庙会赶集时,他一口气买回来的,然后丢柜子里一直没用,今儿个,都派上了。

  其中有一幅画,上面的老人面目慈善、仙风道骨,李三江将他摆在了中央位置。

  他认为这是老子,其实……是孔子。

  一天劳碌,他也确实累了,布置完后,他就睡得很早。

  然后,他做梦了。

  很奇怪,似乎自从和小远侯做了转运仪式后,他的梦就变得格外多。

  只是这次,梦境不是在镇卫生院的楼顶,而是在马路上。

  扭头一看右侧,是熟悉的大门,大门一侧,还挂着自己白天亲过很多次的牌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三江回头看去,看见了自阴影里缓缓走出的娇小身影,带着极大的怨气。

  不做犹豫,李三江直接跑进了派出所。

  女童站在派出所外,神情怨毒,嘴巴一张一合。

  第一晚做梦时威胁声听得清清楚楚,她要自己死;拖拉机上打盹儿时,她声音模糊了。

  而现在,

  自己只能看着她小嘴不停一张一合,虽然完全听不到了,但她应该骂得很脏。

  “嘿嘿。”

  李三江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地躺下来。

  遇到能讲得了道理的,他不介意拉下老脸,求一求说说软话,甚至让他跪下来磕头都没啥问题。

  但邪祟到底是人变的,有些人能沟通得了,可有些人,就是没法交流。

  遇到这种的,多搭理她一下都是浪费精力。

  至少在梦里,李三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说也是在梦中故宫带着一群僵尸跳过操的领队。

  因此,李三江直接躺了下来,双手叠起,放在自己肚脐眼上。

  累了,睡起了觉。

  现实里的屋外,薛亮亮边擦着头发边从淋浴房里走出,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屋子斜对面的那棵柳树。

  柳树枝条不停在摆动,像是被风吹起,可是奇怪的是,他这里却一点风都没感受到。

  “奇了怪了,风怎么就吹不进来?”

  他也没做多想,主要今儿个的遭遇太离奇,没心思再去研究什么风向了。

  回到卧室时,看见李追远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看着书。

  凑近一看,发现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且小得离谱,不由担心道:

  “晚上看这么小的字,容易近视的。”

  “不会的,亮亮哥,看习惯了,凭感觉扫一下就能认出内容了。”

  “这么神奇?”薛亮亮倒是不觉得李追远在说假话,先上了床。

  老式木床的特征是,足够宽敞。

  “小远啊,你是睡外头还是睡里头?”

  “我都可以。”

  “那我还是睡外面吧,小孩子睡里面有安全感。”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睡觉啊?”

  “再看一会儿我就去洗澡睡觉。”

  “我觉得吧,把这些当兴趣爱好就可以了,还是得多花费心思在学习上。”

  “嗯,我知道的。”

  放在以往,薛亮亮肯定会多劝好几句的,可今儿个,他却劝不动了,仔细想一想,自己今儿个还真靠着李追远读的这些不成用的书帮了大忙。

  因此,他不由转变语气道:“小远啊,想想还真挺有意思,在前天之前,我真的没料到过这世上居然真有这些东西,但不知怎么的,我好像也没怎么害怕,不是不怕,而是没那么慌乱。”

  “恐惧源自于未知,亮亮哥你都把白家娘娘老家查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确实。不过,你说,我要不要也看一点这方面的书,你有推荐么?”

  李追远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些书是我太爷的,我不能做主借给你,你得先问我太爷。”

  “那算了,你太爷是专做这一行的,这些书应该都是他的宝贝,肯定不会轻易借给外人。”

  这一点,薛亮亮倒是想错了。

  这么多年来,李三江就只是把这么多箱书放在地下室里吃灰。

  “小远啊,你们村的电话是多少啊,咱们留个联系方式?”

  李追远报出了村委那边的电话号码,顺带把村里小卖部的电话也报了。

  一般,村子里人想打电话都是去这两处,外头有电话进来也是打这里,说了要找谁后就挂断,留时间喊人,等过个一刻钟再打进来。

  李追远记住这电话号码,也是期待着妈妈能打给自己,而妈妈果然没辜负自己的期待,一次都没打过。

  “算了,我写一下吧。”薛亮亮下了床,走到书桌边,拿纸笔把号码写上,然后叹了口气。

  李追远虽然一直头也不抬地在看书,却还是能做到一心二用,说道:

  “亮亮哥,你是不是要说以后会有一天,家家户户都会装电话?”

  “会有这一天的,你信么?”

  “我信的,不过现在似乎流行的是寻呼机。”

  前几年,BP机开始进入国内,并且迅速大规模流行,城里的年轻人更是以腰间系着一台BP机为荣。

  “我正准备也搞一台呢,那我就一起弄了,送你一台吧,咋样,小远?”

  李追远摇头:“我用不上呢。”

  “哦,对了。”薛亮亮一拍脑门,“说要给你买零食和玩具的,结果给我弄忘了,等我回学校后,给你寄来。”

  “谢谢亮亮哥。”

  “那我先睡了啊。”薛亮亮重新上床,很快,他就睡着了。

  李追远把手中这一卷看完后,去淋浴房洗了澡,经过太爷卧室前时,隔着门板也清晰听到了太爷的鼾声动静。

  看来,太爷睡得很香呢。

  回到自己卧室,把一枝新的牙刷放在了脸盆里,然后爬到床内侧,躺下,睡觉。

  翌日,薛亮亮很早就醒了。

  他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睡眠质量高的同时睡眠时常比较短,只需要别人一半的睡眠时间就能获得比别人更好的精力恢复。

  睁开眼,看了一眼旁边还未醒来的李追远,薛亮亮不禁想到,要是这孩子以后真考进了海河大学和自己做了校友就好玩了。

  轻手轻脚下床,看见了脸盆里的新牙刷,他拿起脸盆,准备去洗漱,刚拉开门。

  “妈呀!!!”

  薛亮亮直接吓得手上的脸盆都摔在了地上,洗漱杯毛巾和牙刷撒落了一地。

  任谁一大清早打开门,门口不声不响地站着一个小姑娘,怕是都会被骇到。

  李追远被吵醒了,赶紧下了床,一边揉着眼一边跑过来,用另一只手牵住了秦璃的手,催促道:

  “亮亮哥,你快去洗漱。”

  “哦,好。”

  薛亮亮马上捡起东西出去了,他不知道的,李追远再晚下床片刻,他可能就会落得个遍体鳞伤。

  因为李追远握住阿璃的手时,阿璃的身体就已经在颤抖了,这是即将暴起的征兆。

  原本,按照以往习惯,李追远是能睡懒觉的,就算阿璃来了自己没醒,她也会安静地进来坐着等自己醒来。

  只是薛亮亮昨晚睡这儿,打断了这一习惯。

  而且,因为他这一嗓子,把全屋人的早饭时间都喊提前了。

  洗漱完,正吃着早餐时,村里小卖部的张婶隔着麦田对着这里喊:“三江大爷,电话!”

  “哦,来喽!”

  李三江夹些咸菜进去,然后拿着筷子端着粥碗一边扒拉粥一边朝外走去。

  来到小卖部,等了一根烟的功夫,电话再度响起,接了,是英子舅妈陈小玲打来的。

  电话里说,养殖场老板已经被找到了,死在镇上的寡妇家里,那寡妇还挺情深义重,正准备给他办丧事呢。

  结果东西没找到,说是那歌女也来过,他们仨人经常在一起。

  那歌女不是本地人,工作场所也去问询过了,说人上周不打招呼就不来上班了,登记的身份信息也是假的。

  目前怀疑遗落的首饰和瓷瓶都在那女的手里,可现在想找到她难度很大。

  倒是周海应该要被洗清嫌疑了,中午就会被放出来。

  陈小玲焦急地询问他们夫妻俩该怎么办,因为昨晚她又做噩梦了。

  李三江耐着性子安慰了她几句,嘱咐她等周海出来后,俩人一起去狼山支云塔下烧个香。

  陈小玲有些忐忑地问这就行了么?

  李三江又建议他们今天把另外四座山,也就是军山、黄泥山、马鞍山、剑山都烧一遍。

  其实,到底有用没用,李三江心里也没谱,他主要是不想再继续搀和这件事了。

  昨儿个自己和那白家娘娘也算是断了,恶断也是断。

  他就再也犯不着为那周海夫妻继续趟这趟浑水了,又不收钱,又不是近亲,那玩意儿又那么凶,何苦呢?

  再说了,本身是他们自己贪心犯贱起的事,自己早已仁至义尽。

  想着要去烧五座山的香,陈小玲底气不由足了,在电话里对李三江不停感谢,然后掐着秒数快到60时挂了电话。

  张婶笑吟吟地道:“三江大爷现在活儿是真多,我去石港批发部进货时都听到有人在议论你的事了。”

  “也不尽是好事,凑合着过呗,来,给我来包大前门。”

  “好嘞。”

  这算是村里的一种默契,你总不能让人家给你白跑,接了电话总得买点东西,哪怕是给孩子买两颗糖。

  揣着烟往家走,走到快拐进去的路口时,却看见薛亮亮正往外走。

  “大爷,我回校去了。”

  “啥,你这就要走了?”

  “嗯,我就请了一天的假。”

  “那你路上小心点。”

  “哎,好,大爷,我以后再来看你。”

  “呵呵。”

  李三江干笑两声摆摆手,来自己家睡一觉吃了个早饭就要走了,都没给自家曾孙补课,这大学生,就是精啊。

  正准备往里走呢,就瞧见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奔着自己过来了,有些眼熟,仔细思索之后,才记起来,这好像是牛家人,牛福的小儿子。

  那人快速下了自行车,推着小跑到李三江面前,焦急开口道:

  “三江大爷,求求你再去看看我爸吧,我爸他出事了。”

  李三江眉头皱起,直接开口道:“唉,还是发生了,但那可就不关我的事了,那是天意命数啊。”

  笑话,他李三江又不是商场里卖电视机的,怎么可能给你包售后?

  “不是的,大爷,真的,不仅我爸出事儿了,我二伯和我姑也都出事儿了,大家心里都慌得很,让我过来求您再去看看。”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啊,破例一次就让我很吃不消了,再继续破例,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我寿材还没涂漆呢。”

  “大爷,真的,求求你了,现在家里只能指望您了。”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塞到李三江手里。

  李三江的态度,被红封的厚度所软化。

  “那……我就只能去看看,其实,真出了什么事,我怕是也很难再做什么了,能做的,也就是给你们这些个小辈,祈祈福,庇护庇护,净净风水。”

  “那太好了,就是这样,您做到这样就可以了,真的,我们很感激。”

  其实,他们这帮小辈,倒不是多关心那仨老的,是担忧那仨老的接连出事后,下一批就要轮到他们。

  “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得收拾准备一下,下午过去。”

  “好好好,大爷,我们在家等您。”

  等对方骑远后,李三江一边沿着稻田小路走,一边拆开了红封,确认每张都是大团结后,脸上不禁浮现出了笑意。

  嘿,这大早上来财的感觉真好。

  确实啊,咋可能一直让自己接到烂活儿呢。

  其实,正如刘金霞说过的,这一行,本身就避免不了连蒙带骗,很多时候都只是逢场作戏。

  但也得分人,一些家伙本就一屁股屎的,哄哄他们,赚他们钱也就赚了,就当是替他们破财消灾,也算是帮了不是。

  回到家,李三江也没做什么准备,二楼露台藤椅上一躺,打开了收音机,准备眯到下午再出门。

  正调整着姿势呢,李三江就看见东北角那儿,俩孩子一人躺一张小躺椅上,并排在一起。

  而且那躺椅做得,一张缺右边扶手一张缺左边扶手,贴一起,正好凑成了一对儿,中间还没隔阂。

  “臭小子,倒是挺会享受生活。”

  临近中午时,有一个赤膊着身子的少年推着一辆车走上了坝子,是润生。

  他陪着山大爷安了假牙,又伺候了两天伤势,用着上次挣的牛家钱买好了一批米面粮油后,就被山大爷赶出了家门。

  刘姨礼貌性地招呼了一声:“润生来了啊,饿了不,待会儿就做饭了,呵呵。”

  润生点点头:“饿得狠了,前天我爷就不准我吃饭咧,留着肚皮过来吃。”

  “那挺好,我这里新做了一批香,等开饭时你尝尝味儿,看正不正。”

  “好,我等着。”

  润生说着,还擦了一下嘴角。

  二楼上的李三江听到下面对话,气得牙痒痒,他还以为那老东西忘了这一茬了呢,没想到还是把他家骡子赶到自家来吃草料了。

  不过来得也确实是时候,下午倒是可以让他推着车送自己去了。

  这伢儿虽然能吃,但只要让他吃饱了,比牛都好使。

  “润生侯,你来了啊。”

  润生抬头看向上面的李三江,用力点头:“嗯,我来了,大爷,我可想你了。”

  “大爷我也想你啊,好孩子,下午送大爷去牛家走个活儿。”

  “好嘞,大爷。”

  李追远听到动静,又听到太爷说的话,知道是那猫脸老太已经把初期的活儿干了。

  “润生哥。”

  “哎,小远。”

  润生和李追远简单打了下招呼,就去刘姨晾晒的那批新香前蹲着了,他实在是太饿了,暂时顾不得其他。

  李追远则走到李三江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太爷。”

  “嗯,咋了?”

  “下午我想去石港镇上买些文具。”

  “成吧,那下午跟太爷一起去。”

  李三江爽快地答应了,他觉得牛家那边没什么危险,毕竟那死倒已经被自己用桃木剑给斩杀了。

  “谢谢太爷。”

  李追远上前,搂着李三江的脖子脸贴上他胸膛,抱了抱。

  李三江笑呵呵地轻拍李追远的头:

  “哟哟哟,哈哈哈,小事小事,你要买啥太爷就给你买哈,太爷有钱,有钱得很呐。”

  这种来自小辈的亲昵,让李三江很受用。

  不过,他自己也细细品味过,好像自己不是喜欢小辈,只是喜欢小远侯。

  虽说这孩子学习不上心,但真的是讨人喜欢。

  和太爷这边说好后,李追远就坐回靠椅上,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忽然感觉有两只手贴了过来,动作很慢,也很生疏,却渐渐的搂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脸也贴到了自己胸膛。

  李追远马上明白过来,阿璃这是在模仿自己先前讨太爷开心的动作。

  随即,察觉到女孩目光里流露出疑惑。

  李追远懂了,只能也伸出手,在女孩头上轻轻拍了拍:

  “你要买啥我就给你买哈,我有钱,有钱得很呐。”

  女孩满足了,松开了手,换回先前正常的姿势,眼眸明亮,至少在这一角落,盖过了骄阳。

  楼下,正自己喝着茶的柳玉梅端着茶杯的手,轻轻颤抖,心里酸骂道:

  “你有钱,你个毛孩子有个屁钱!”

  但酸溜溜中,却又不乏极大的欣慰,眼角有泪晶浮现。

  自己这孙女自从生病后,几时做出过这种动作?

  有时候,最难的往往是零到一的突破,她已经在幻想着以后某一天,孙女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脖子,让自己轻轻拍着她的头。

  低头,继续喝茶,随即微微蹙眉。

  这茶叶是放坏了么,怎么又酸又甜的?

  ……

  薛亮亮离开思源村后,先坐大巴车来到市人民医院看望了住院的赵和泉。

  赵和泉的情况很不好,送进来后,症状就在不断加重,如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染过色,呈现出一股青紫。

  恰好罗廷锐这会儿也来探望,例行公事般的扫了一眼赵和泉后,就示意薛亮亮和自己出来。

  他确实不喜欢赵和泉,作为系主任会经常带着他们一起出校安排现场实习,赵和泉这人又比较爱说话表现,哪怕坐车上看见路边有一条狗在对着电线杆子撒尿,他都要发表一番阴阳怪气。

  罗廷锐是个做实事儿的人,虽说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也理解当下社会风潮就是如此,但他还是瞧不上这类脱产者的无病呻吟,因为他们除了呻,就是吟。

  反倒是薛亮亮,一直很入他的眼,要不是这小子似乎打定主意毕业后要去大西南,他都打算把自己女儿介绍给他了。

  “亮亮,你要回校吧?”

  “嗯,主任,待会儿就去车站。”

  “你和我一起走吧,上头正好有同志下来,加上一些地方的同志,我们要去江边看看考察一下,等考察完了,我们再一起回学校。”

  “好的,主任。”

  考察队伍虽然是临时凑的,但人不少。

  三辆小车加一辆大巴都坐满了,出了市区后往南,来到长江边,这里属于南通下面的县。

  大家下车后一番寒暄,基本以地方上的同志介绍为主,然后大家会不时询问罗廷锐的意见。

  跟在后头的薛亮亮听明白了,这是在为未来的跨江大桥做规划构想,上头打算在这里修一座桥,连接南通与上海。

  只是,目前还只是在规划构想阶段,暂时还不具备动工实施的条件。

  但这也足以让薛亮亮感到兴奋,毕竟,任何宏伟的工程,都离不开这一步。

  有安排好的船开了过来,接大家上船,船行至江面上,让大家能更直观地进行感受。

  “目前虽然有汽渡船可以解决交通问题,但没有一座真正的大桥,还是严重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在当地同志讲述实际情况时,薛亮亮一边听着一边倚靠在船舷边,目光看向江面,心里赞叹着这里的江天接连的辽阔景致。

  随即,他又皱起了眉,低下头,看向下方的江面:

  “按照地方志上那个标错的方位,好像白家镇,

  此刻……

  就在自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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