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追远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书桌、台灯以及才刚翻了几页的《江湖志怪录》第五卷。

  没错,他是睡着了;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他不理解,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老太太会选择将自己给“放”出来。

  他不想用“救”这个字,因为将自己拉进这场寿宴中的,也同样是她。

  或许,很难用纯粹的“善”与“恶”这种简单的标签化去形容她,正如她自己就是人和猫的尸体结合,本就是一种复杂矛盾的显化。

  李追远闭上眼,手指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缓缓揉捏。

  在京里上学时,他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单行道上,车流人潮再密集,只要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就是了。

  可等回到老家后,他发现虽然老家的路很窄,经常带着坑洼,车和人也并不多,但这种稻田间四通八达的田埂路,反而常常让自己陷入选择的迷茫。

  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回到老家,尤其是遇到小黄莺以来的这些天里,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

  他在更努力地观察,更认真地去揣摩,更小心地去对话,和非人的存在打交道……真的不容易,因为没有容错。

  总之,弄得自己现在,越来越不像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了。

  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

  猛然间,李追远睁开眼,他眼里流露出震惊。

  自己,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什么叫以前当一个小孩子多简单,自己明明就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开始感到心慌,感到恐惧,双手不自觉地将自己抱住。

  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竟然是小时候偷看妈妈每天早上起床后照镜子的画面。

  妈妈在对着镜子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在努力压制着某种东西,仿佛它会破皮而出。

  李追远起身,走到衣柜前,柜门中间有一面镜子。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间竟感到有些陌生。

  抬起手,触及到镜子,也触及到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开始疑惑,这张面皮之下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他转过身,不停地深呼吸,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李追远,自己今年十岁,自己爷爷叫李维汉自己奶奶叫崔桂英自己太爷叫李三江。

  终于,他恢复了平静,脸上也露出属于孩童的天真。

  先前的他,感受到了一种恐怖,这种恐怖丝毫不逊于被猫脸老太在厨房里找到的那一刻。

  因为他隐约间有种感觉,要是刚才自己不制止那种思绪,任其继续发散,很可能接下来,自己看着镜中的自己时……会流露出深深的厌恶。

  好在,他及时遏制住了,一如当初对着镜子深呼吸后又重新露出温婉微笑的妈妈。

  “呼……”

  李追远耸了耸肩,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半。

  自己到底算是睡了还是没睡?

  没有睡觉的感觉,却感觉并不困,反而比以前正常睡觉时的感觉要好。

  是因为自己意识脱离了身体,让身体可以毫无杂念地完全投入到休息中么?

  李追远推开门,走了出去,这个点的晚风,带着凉意,也裹挟了一些初晨即将来临的雨露湿润。

  楼下,已经安静,或者说,本就没闹腾过。

  但他现在不太敢一个人下楼去看,理性上的安全感,永远抵不过未知带来的恐惧。

  而这时,太爷的卧室窗户,一闪一闪的,虽说没有三长三短打出标准求救节奏,但李追远还是马上推开卧室门进去。

  卧室床上,李三江身上流着血,他的左手抓着床头的灯绳不停拉动着。

  他脖子很疼,喊不出声,他很怕没人能看见,更怕这灯绳被自己拉断或者开关弹上去卡住了下不来。

  还好,他看见了推门而入的李追远。

  “小远侯……”

  李三江还没虚弱地喊出声,伸出手,然后就见站在门口的曾孙儿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嗯,他知道这孩子是去喊人了,但怎么说呢,小远侯没有跑到床边焦急地询问互动交流一番,还是让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刚到嘴边的“太爷没事”“小远侯别哭”这些安慰话,还没说出来呢,就生生咽了回去,有点憋得慌。

  李追远跑下了楼,无视了一楼的恐惧,一楼灯关着,但借着月光能看见这里东侧区域,堆满了纸人。

  是的,这些纸人还在,李追远甚至一眼就瞧见了靠墙那边摆放着的胖师傅。

  绝大部分纸人都是按照传统定制的,但在这一基础上,为了满足多元化市场呼唤,也会根据主家需求单独做一些特别的。

  比如某主家要是担心自家亲人在下面吃不好,就会烧个厨子下去。

  还有一些老头走的比较早的,老太担心烧年轻侍女下去,等自个儿下去时就要没了自己位置,就订做那些比自己看起来还老的老婆子。

  跑到坝子上后,李追远直接去了西屋,他敲响了门:

  “刘姨,秦叔,开开门,我是小远,太爷出事了!”

  门被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秦叔,李追远看见秦叔背后的刘姨正拿着扫帚扫地。

  “小远,怎么了?”秦叔问道。

  “我太爷受伤了,流了很多血,要送去诊所。”

  “我去,我会止血包扎。”刘姨丢下扫帚,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冲出了屋门,秦叔也跟着一起过去。

  李追远看了一眼簸箕内被扫进去的纸屑,又看向秦叔刘姨的背影。

  他们,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的么?

  李追远目光扫了一眼东屋,她,应该也醒了吧。

  不过李追远没去东屋敲门,而是往回跑,再次路过一楼纸人堆时,他走到胖师傅面前,伸手,碰了一下。

  只一轻微接触,胖师傅就散了架,化作一摊落在了地上。

  而这也引起了连锁反应,一时间,所有的纸人纷纷开始“坍塌”,像是积木推倒游戏。

  很快,原本显得很拥挤的一楼东半面变得无比空旷,只是多了满地的碎纸屑和断木条。

  李追远没有害怕,甚至都没惊讶,他很平静地踩着这些纸屑,无视脚下传来的“啪嗒”脆响,来到楼梯口,走上二楼。

  再回到卧室时,看见刘姨已经在给太爷包扎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有点像龟苓膏,应该是先上了药。

  秦叔换了被血弄脏的垫被和凉席,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铺好,再将包扎处理好伤口的李三江抱了上去。

  见刘姨忙完收拾着布包,李追远走上前问道:“刘姨,我太爷他怎么样了?”

  “血流了不少,伤也不算轻,但都是外伤,已经处理好了,不用送诊所,休养休养就行了。”

  李追远看向躺在床上的李三江,发现太爷脸上已恢复了不少血色。

  刘姨也看着李三江,其实,她也很是意外,老头年纪明明很大了,可偏偏气血充足,外表看似苍老,骨子里却极为康健。

  同样年纪的其他老头老太,一不留神跌个跟头说不得就能被送走,他身上戳了这么多口子流了这么多血,却都像没伤到元气。

  “小远啊,有什么事你再喊我们。”秦叔对李追远说道。

  “嗯,好的,谢谢秦叔刘姨。”

  秦叔和刘姨离开了,李追远拿起茶缸,倒了些热水,走到李三江床边。

  李三江头靠着枕头,右臂耷拉在胸前,用左手接过茶缸,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完后,李三江发出一声叹息:“小远侯啊,今儿个起,转运仪式,就先停了吧。”

  “好的,太爷。”

  “等太爷养好了,咱再继续。”

  “嗯。”李追远把茶缸接过来放在旁边,“其实,也不用继续的,太爷。”

  “细伢儿不懂事啊,别说屁话。”

  “好,我不说了。”

  李追远脱下鞋子,爬上床,来到李三江身侧,背靠着床头栏,坐着。

  “睡去吧,小远侯,太爷没啥事儿了。”

  “刘姨没问您怎么弄成这样的么?”

  “我说我摔伤的。”

  他们,就信了?

  李追远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处问起,而且看样子,李三江也不打算说。

  良久,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该怎么学啊。”

  如果小黄莺那次事时,自己还只是初次遭遇的懵懂,那么今晚的事,他是真的感到了无力。

  李三江一听这话,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打算好好学习了。

  心里还暗自得意,看来这转运阵是有效果了,没看小远侯都转性了么?

  行,这样很好,只要孩子愿意上进学习,自己流点血,值了。

  只是,他李三江早年就是个浑主,后来哪怕去闯过上海滩那也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辈子,就没好好进过学。

  当初学识字儿,也是为了看上海报纸上的那些花边新闻。

  不过,烂大街的道理他还是能讲讲的。

  “小远侯啊,你可千万别好高骛远,还是得把基础打牢靠些,这样以后才能走得更远。”

  也就是说,自己还是得从《江湖志怪录》继续看起么?

  “我知道了,太爷。”

  “嗯,知道了就得去做,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做,这样以后才能有成就,别学你太爷,年轻时干啥事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头,等年纪大了后,才感到后悔。”

  “太爷,也很厉害呢。”

  李追远看着身上到处是包扎痕迹的李三江,心里有种猜测,那僵尸,会不会和太爷有关系?

  一是家里就太爷受了伤,二是太爷的重点包扎位置,和那头僵尸被老太攻击的区域,高度重合。

  所以,

  这是太爷使用的,某种手段么?

  “哈,你太爷我厉害的本事多着呢,所以啊,你小子可得好好念书啊,以后肯定能比你太爷混得好。”

  李三江说的不是偏门,他自以为傲的是他会操持营生小日子过得滋润,至于偏门方面……他自己都不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入行,直接无视了。

  “嗯,我知道的。”

  李追远相信,只要自己把书继续看下去,应该就能知道今天太爷用的是什么法门了。

  这时,李三江打起了鼾,他流了血,累了,睡着了。

  李追远拿起旁边的薄被,轻柔地给太爷盖上肚子,然后自己也闭上眼。

  像是又打了个小盹儿,李追远醒来时,外头天亮了。

  他绕过还在熟睡的李三江,下了床,走出去洗漱。

  刷牙时,习惯性抬头看向东屋。

  东屋后头,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今天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双脚踩在门槛上。

  旁边,柳奶奶正给她梳着头发。

  李追远笑了笑,心里也阳光了些,端起脸盆回屋。

  在他离开露台边时,秦璃抬起头,看了过去。

  “嗯?”

  柳玉梅拿开梳子,问道:“奶奶弄疼你了?”

  秦璃收回头,目视前方,没说话。

  柳玉梅继续梳头,笑着说道:“你昨晚玩得可真够久的,能告诉奶奶,有什么好玩的么?”

  秦璃没回答。

  坝子上,刘姨开始摆木凳,准备早餐了。

  洗漱好了的李追远走下楼梯,看见的是已经被打扫干净的空荡荡一楼。

  等他到坝子上,刘姨对他笑了笑:“小远啊,吃早饭了。”

  “好的,刘姨。”

  李追远坐了下来,木凳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个咸鸭蛋。

  “怎么不吃在这儿发呆呢?”刘姨将一碗鱼冻放下来。

  “我是睡迷糊了。”

  “还是少年郎好啊,吃得好睡得好。”刘姨笑着走开了。

  李追远默默拿起筷子,他是记得昨晚收尾席上,猫脸老太叫人去喊主家的,胖师傅上了楼,还有几个纸人奶奶跑了出去喊东西屋了。

  太爷受伤流血了,可他们,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李追远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鱼冻送入嘴里,入口即化,里面加了黄豆和辣椒,味道很香,拿来下粥是绝配。

  这时,不远处,柳奶奶牵着秦璃的手,也来到了木凳边,秦璃坐了下来,柳奶奶蹲在旁边,开始每日三餐前的“祷告”。

  她今天没梳发髻,柔顺的头发披在肩上,搭配红色的裙子,显得既灵动又端庄。

  想着昨晚在梦里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李追远不由笑出了声。

  有些人,确实有这种特殊魅力,她可以什么都不会,甚至都不用说话,她只要站在那里,你看她一眼,就立刻就能感到愉悦。

  就像是,李追远以前跟着妈妈在文物库房里,看见的那尊刚出土的精美花瓶。

  似乎是听到了笑声,秦璃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吃饭的李追远。

  还在劝说流程中的柳玉梅,有些疑惑地也看了过去。

  李追远心里微微惊讶了一下,怎么,昨晚在梦里的互动,还能保留到现实里的白天么?

  李追远指了指面前的粥碗,对她轻喊了一声:“吃饭。”

  秦璃低下头,拿起筷子,开始将各式咸菜以及分切好的鸭蛋进行分类,然后搭配着粥,开始用餐。

  柳玉梅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秦璃吃得比李追远还快,李追远这边放下筷子时,秦璃已经又坐回门槛里去了。

  刘姨的身影快速出现,这次,她抢在李追远面前收起了碗筷。

  “谢谢刘姨。”

  “下次吃完了就放这里,我来收,你也不想害你刘姨丢了工作吧?”

  “我知道了,刘姨。”

  “小远啊,过来给奶奶泡茶。”柳玉梅传来呼唤。

  她正坐在竹靠椅上,旁边茶几上是一套茶具。

  李追远走了过来,在这一过程中,坐在门槛里的秦璃,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柳玉梅注意到了,她抬起手,示意李追远止步。

  李追远停下,也看向秦璃那边,他开始后退,然后秦璃目光依旧跟着他走。

  柳玉梅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李追远。

  “奶奶,还泡茶么?”

  “泡。”

  李追远走了过来,开始泡茶。

  柳玉梅则注意着孙女那里,孙女在看向这里,呵,好久了,自己能被孙女带着看着了,还得沾旁边这小子的光。

  “小远……”

  “奶奶……”

  二人同时开口,都顿了一下,正当柳玉梅不打算谦让继续说下去时,却听到李追远更快的语速:

  “奶奶,你们为什么要住我太爷这里?”

  柳玉梅笑了笑:“讨个生活罢了。”

  “可是,你们不缺生活,你们很有钱,这套茶具,和您昨天说要送给我的玉扳指,已经可以在京里买套房了。”

  接着,李追远又补充道:“不过现在古玩大行情还没到,等十年后出手,更划算。”

  家属院里爱好收藏的爷爷奶奶们,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打听消息在胡同巷子里收老物件了,但他们只收不卖,说是盛世古董,得过些年再出手或者留给子孙。

  “小远啊,你连古玩都懂?”随即,柳玉梅微微坐直了身子,面色一正,“是你太爷告诉你的?”

  古玩这行,靠的是眼力见识沉淀,眼前这孩子才多大啊,柳玉梅可不信他能自己瞧出来。

  李追远摇摇头。

  且不说家属院里爷爷奶奶们喜欢炫耀显摆的藏品,他跟着妈妈在京里各处博物馆单位里,见的最多的就是古董了,还有很多真正的宝贝,是不对外展出的。

  “小远啊,奶奶住这里,是因为这里空气好,气候好,对阿璃的病有好处。”

  “哦,我知道了,奶奶您刚要问什么?”

  柳玉梅有些意外,这孩子这就信了?

  她开口问道:“阿璃怎么在看着你呢?”

  李追远有些腼腆道:“可能是前几天我看她看太多次了,她觉得吃亏,要还回来吧。”

  柳玉梅:“……”

  果然,这孩子没信自己刚才的话。

  “奶奶,喝茶。”

  “嗯。”

  一老一少,各自喝着茶,茶汤里流转着的光泽,都是心眼子。

  喝完茶,李追远要去看书了,他先去屋后厕所方便,来回经过东屋时,都和秦璃打了声招呼,秦璃对他行注目礼。

  还没进主屋,就听到一楼传来太爷那沙哑的怒喊:

  “咋了这回事,咋了这回事,我的扎纸呢,去哪儿了?”

  李追远看着太爷气得几乎蹦起,落地后不停跺脚。

  刘姨走了过来,说道:“昨晚下了场小雨,雨打进来了,全毁了。”

  李三江皱着眉:“啥?”

  李追远说道:“太爷,你都能下床了?”

  “当然,太爷我身子骨好着呢……不是,现在是说扎纸的事儿,到底是咋弄的?”

  李追远:“刘姨说的没错,雨打进来了。”

  “这……”李三江张着嘴,“这这这……”

  刘姨说道:“叔,没事的,我和阿力抓紧熬夜再做就是了,不会影响交货的。”

  “这是交货的事嘛,这材料……”李三江一阵气闷,只觉得这扎纸的损失,比他自身的窟窿来得更痛。

  他是有钱,这房子,这桌椅碗碟,这扎纸工坊……但他不存钱,日子过得潇洒,忽然一库房的货没了,手头就要变紧吧了。

  “小远侯啊,你帮太爷去刘瞎子那里跑一趟,问她牛福老娘冥寿日子算出来了没,要是没算出来,叫她赶紧。”

  “啊?”李追远愣了一下,见刘姨已经离开去拿原材料后,他走到李三江面前:“太爷,您都这样了,还要去办冥寿啊?”

  李三江理所当然道:“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了,我才更得去嘛!”

  “您现在身体,万一在牛家遇到什么危险……”

  “没钱花了,要这身体有什么用?”

  李追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小远侯啊,太爷我就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烂命一条早就活够本了,可不想手里拮据,乖,听话,去帮太爷把话传了。

  另外再告诉你,这次的事儿可不仅是我和刘瞎子去,太爷我还请了个同行,嘿嘿,估摸着,他明儿个也就要来了,那老东西连带着他家那伢儿,可是厉害着呢。

  记住,可不能把我现在这样子告诉刘瞎子,她胆儿小,知道了怕是得缩回去!”

  李追远点点头,只能去了一趟刘金霞家。

  翠翠的北奶奶生病住院了,也就是翠翠爸爸的妈,李菊香带翠翠去卫生院看望,因此不在家。

  刘金霞上午就已经摆开了桥牌场,李追远来的时候,她正玩得开心。

  听了李追远的传话,刘金霞抖了抖烟灰,说:“后天,就后天了,后天上午咱一起去石港牛福家。”

  李追远:“刘奶奶,会不会太快了?”

  “快什么快,早点把事儿办了早点收银子,呵呵呵。再说了,有你太爷在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您知道太爷现在是什么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

  李追远回了家,给李三江汇报了日期。

  “成,好好好。”

  躺在二楼露台藤椅上的李三江高兴地拍着腿,伸手拉一下旁边墙壁上的绳子,绳子上端是一个钉在墙上的黑木箱。

  先是一些雪花音,再拉了一下后,就传出说书的声音。

  李三江闭着眼,点了一根烟,边抽着烟边听着书,哪怕身上伤痕累累,却依旧流露出一种不拘洒脱劲儿。

  似乎是察觉到李追远还站在他身边,李三江说道:

  “小远侯啊,这就是你太爷我选的生活,啥活儿危险就干啥活儿,为啥呢?因为这活儿不累油水足。

  这啊,就是你太爷的命。”

  李追远点点头,他将《江湖志怪录》第五卷拿出来,走到露台东南角坐下,开始学习。

  和先前一样,每次翻页时,他都会抬头看一眼下面的女孩。

  他发现女孩也在抬头看着他。

  很不错,对视的感觉,更养眼。

  只是,看着看着,李追远发现自己每次抬头看下去时,都能遇到对视。

  就连楼下柳奶奶,也顺着孙女视线看着上方。

  这就弄得李追远每次想养眼时,还得顺带看一眼柳奶奶,这眼养得就怪怪的。

  因此,接下来一直到把这第五卷看完,李追远都没再抬头往下看。

  进屋,拿出第六卷,李追远坐下后,抬头往下看,柳奶奶已经坐在旁边椅子上看起了报纸,但秦璃依旧保持着向上看自己的姿势。

  她不会一直保持着这个抬头姿势吧?

  这让李追远心里产生了一些负罪感,看书时心里也有些烦躁无法完全静下心。

  楼下看报纸的柳奶奶其实一直用余光盯着露台,看那小孩子不时探出头,频率越来越乱了,心里不由嗤笑了声:

  这就是男人啊,来去自如时心安理得,一旦有了责任束缚就心烦意乱起来了。

  但很快,柳玉梅就惊讶地放下报纸,因为她看见李追远从楼上跑下来了,经过自己面前时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向她的孙女。

  “你……”

  没等柳玉梅话说出口,她就看见男孩竟然弯腰想要去牵自己孙女的手。

  “危险……”

  柳玉梅是知道自己孙女被外人接触时会产生怎样的可怕反应,眼前这个男孩会被抓挠得头破血流的,就是她这个奶奶,也不敢有过分亲昵的举动。

  随即,柳玉梅“蹭”的一声站起身,他居然看见那个男孩牵住自己孙女的手后,自己孙女也跟着站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自家孙女盯着男孩看时,她还特意借泡茶的功夫近距离瞅了瞅,看看男孩身上有没有什么脏东西挂着能吸引自家孙女看。

  可眼下这种互动,已经超出柳玉梅的理解范围。

  李追远牵着秦璃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也软软的。

  “你这样抬头脖子会累的,上去陪我看书好不好?”

  秦璃看着李追远,没说话。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哦。”

  李追远弯腰将秦璃坐着的板凳拿起,然后拉着她向屋里走去。

  柳玉梅没有出声阻止,恰恰相反,经过一开始的震惊后,再看着这少男少女牵着手一起走的背影时,她的眼睛马上被泪水浸润。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腔出来。

  她甚至还用牙齿咬了咬自己的手背,确认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砰!”

  一楼里,正忙着制作纸人的刘姨,手中的一盆浆糊直接摔在了地上,溅飞了一地,好在李三江在二楼,要不然又得心痛得跳脚。

  “嘎吱……”

  正组建房子框架的秦叔,直接把纸房的房梁给扯断了。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眼花了,刚刚自己看到了什么,阿璃被外人牵着手一起走上了楼梯?

  二人马上丢下手中活儿,跑出去来到坝子上,没看见柳玉梅,二人就又来到东屋,看见柳玉梅正站在牌位前,喜极而泣地说道:

  “你们看到了么,你们看到了么,我们家阿璃,我们家阿璃……”

  ……

  李三江听着广播说书,正哼着小调儿,侧身去拿茶缸刚喝了一口水,就看见楼梯口和秦璃手牵手走出来的李追远。

  “噗!”

  李三江嘴里的水直接喷出。

  “太爷,要我给你添水么?”

  见李追远把秦璃拉着走向自己,李三江马上摆手:

  “不不不,不用,你带她走,离我远点!不对,你也……”

  李追远牵着秦璃来到了东南角,将板凳放下。

  “你坐吧。”

  秦璃坐了下来。

  李追远坐回藤椅,拿起书,刚翻了一页,他就感觉不对,就又起身:“站起来一下。”

  秦璃站起身,李追远把她的小板凳挪开,换了一个更高一点的昨天英子姐端上来的板凳,然后摆在自己身侧。

  “坐吧。”

  秦璃看着新板凳,没有坐。

  李追远有些疑惑,但他马上像是想到了什么,用自己袖口在板凳上擦了擦:

  “坐吧,干净了。”

  秦璃坐下了。

  李追远又将书放在木凳上,不再抱着躺下去看。

  二人距离很近,头挨着头。

  秦璃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而自己,也能在看书的同时,把女孩的脸纳入自己视线范围。

  女孩的发丝,不时被风吹起,打在自己脸上;她身上的香味,也一直萦绕在自己鼻尖。

  这种感觉,很奇特。

  看书养眼同时进行,

  李追远觉得,自己找到了看书的最高效率。

  远处,李三江从一开始的惊恐到害怕再到担忧到匪夷所思……

  等看了许久,确认那个女孩就只是乖乖坐在那里盯着自家曾孙看不会产生危险后,他的眼里……露出了赞赏!

  这小远侯,和他妈小时候还真不一样。

  李兰那丫头上学时就经常收到情书,结果那丫头的做法是,把所有收到的情书,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桌上。

  那一天,不知道多少男生被请了家长,校长室里都是皮鞭扇巴掌的声响。

  “可以,很好,看来我们家小远侯打小就比他妈那会儿更聪明也更机灵,嘿嘿。”

  李三江闭上眼,开始继续听书。

  临近中午时,李追远感到有些尿意,应该是早上和柳奶奶喝茶喝的,他对秦璃问道:

  “你要上厕所么?”

  秦璃没说话。

  “那你坐这里,我去上个厕所就回来。”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起身,跑到楼下,绕到屋后,本来屋后偌大的菜地都是可以标记的地方,他刚站定,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一回头,发现是秦璃。

  她跟过来了。

  “额……”

  李追远只能背叛潘子雷子哥哥们的教导,转身掀开帘子,走入厕所。

  再次站定,帘子被掀开,她又进来了。

  李追远只得将她牵出厕所,说道:“我是来方便的,你跟着进来,我不方便,你就站这里等我出来,可以么?”

  秦璃没反应。

  李追远再次掀开帘子进入厕所,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帘子被掀开声音,这才解开裤带。

  厕所旁边有个水缸,拿起瓢舀水洗完手后,李追远走了出来,看见这次听话站在原地的秦璃。

  “你需要上厕所么?要不,也上了吧。”

  秦璃走向厕所,掀开帘子,手却被抓住,她止步,回头看向李追远,目露疑惑。

  这种疑惑,和昨晚坐在餐桌前,李追远叫她吃又不准她吃时一样。

  李追远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自己上厕所,看她平日里被柳奶奶照顾的样子……

  总而言之,他对秦璃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好看。

  李追远准备去找柳奶奶问问,可一抬头看向过道处,就看见柳玉梅探出的头。

  “柳奶奶……”

  “我们阿璃会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自己洗澡的,我们阿璃和正常人一样。”

  “好的。”李追远点点头,松开手。

  秦璃走入厕所。

  李追远留在原地,感受着柳玉梅的炽热目光在他身上不停扫过。

  “小远啊。”

  “柳奶奶。”

  “你就带着我们家阿璃玩,带着她玩。”

  “好的,柳奶奶。”

  厕所里传来洗手的声音,然后秦璃走了出来,她双手摊在身前。

  柳奶奶赶忙提醒道:“擦手,擦手。”

  “哦。”

  李追远走上前,把秦璃的手拿过来,在自己上衣上擦了擦。

  “好了,干净了。”

  秦璃收回了手。

  李追远牵着她回二楼中途,去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自己肩膀上。

  重新回到露台东北角,李追远坐下来看书,等秦璃坐下后,那张好看的脸也进入他的视线。

  第六卷看完。

  李追远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走到空旷地方,认真做起了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

  刚做完,拿出第七卷,就听到楼下刘姨喊吃午饭了。

  李追远和秦璃下去。

  李三江这边是和她们分开吃的,这次也不例外,秦璃被柳奶奶领去了那边。

  李三江坐定后,拿出白酒瓶。

  “太爷,你受了伤,不能喝酒。”

  “呸,你太爷我半截身子快入土了,每多喝一次都是赚的。”

  无视了来自曾孙的劝谏,李三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刚押了一口,拿起筷子准备夹点菜压一压时,却看见一道身影忽然走了过来,是秦璃。

  后头,是跟过来的柳玉梅和刘姨。

  “不好意思,我们那边都准备好了,正要吃饭呢,阿璃就离桌跑来了。”

  “来,阿璃,跟奶奶先回去吃饭,吃好饭了再去和小远玩。”

  秦璃没被拉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李追远。

  且伴随着柳玉梅的拉动,她的眼睫毛开始微跳,身体也开始逐渐颤抖。

  柳玉梅只能松开手,不敢再拉了。

  李三江除了对李维汉家四个白眼狼有意见,也不是个小气的主儿,他挥了挥手,道:“就让丫头在这儿吃吧,添双筷子。”

  “那就谢谢了。”柳玉梅赶忙道谢,“给你添麻烦了。”

  李三江摆摆手:“哪里的话,俩细伢儿能玩到一起,挺好,都有个玩伴,省得寂寞。”

  刘姨拿来碗筷和小板凳。

  李追远拿起肩上的毛巾,帮她擦了擦板凳:“坐下来一起吃吧。”

  秦璃没动。

  柳玉梅:“阿璃,你坐下来一起吃呀。”

  秦璃还是没坐,不过,她侧身对向李三江,虽然没看,但意思很明确。

  她不想和李三江一起吃饭。

  李三江正端着酒杯准备喝呢,一看这架势,有些茫然道:

  “那……我走?”

  柳玉梅没说话,心里则欣喜于自己孙女竟然在表露出情绪了,不是通过那种发疯。

  李追远也没有接话,默默地把小板凳又擦了一遍。

  李三江砸吧了一下嘴:“呵呵,呵呵呵。算了,婷侯啊,给我把菜分了,我坐那儿去。”

  “哎,好好好,给叔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

  刘姨马上把菜分了,给李三江在另外一处单独支了个桌。

  秦璃终于坐了下来。

  柳玉梅满怀期待地对李追远说道:“小远啊,你让阿璃吃饭。”

  早上就是的,自己每次需要苦口婆心劝好久,结果这男孩一句话,自家阿璃就吃饭了。

  “稍等一下。”李追远起身,跑去厨房。

  秦璃也欲站起身,却看李追远拿着四个小碟一个小碗回来了。

  只见李追远将菜分量,分别夹入各个小碟中,又将小碗里舀入汤。

  秦璃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亮泽。

  柳玉梅看着这一幕,则带着点好奇。

  李追远:“行了,吃饭吧。”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一个碟子夹一次菜,吃一口饭,顺着夹下去,一排碟子夹完后,她喝一口汤,然后继续重复。

  柳玉梅惊讶于,她居然感觉自己孙女这次吃得很轻松,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点少女感的欢愉。

  “还能这样?”

  李追远笑了笑,剩下盘子里的菜都是他的,他也开始吃了起来。

  得益于自己同桌是个重症强迫症患者,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和同类人相处。

  秦璃吃得很快,最后一轮时,碟子里所有菜都夹完,汤也是最后一口喝完,米饭也是正好吃干净。

  她放下筷子。

  李追远拿起毛巾,折叠一下,帮她擦嘴角和手,毛巾很大,可以分很多功能性区域。

  吃完饭,李追远就又带着秦璃去露台看书了。

  这本《江湖志怪录》,他也越看越快,等到黄昏时,他已经看到第十二卷了。

  他觉得,这个速度明天还能提一提,用不了几天,自己就能把入门百科看完,然后,就又能去地下室箱子里寻宝了。

  这中途,他喝水时,也给秦璃喝水;他上厕所,也带着秦璃上厕所。

  不怎么吃零食的他,怕她饿了,也开了几袋零食,和她分着吃。

  每次事后,都要给她擦手,这毛巾因为他自己也用,也越来越脏了。

  李三江有些不满地嘟囔问为什么英子今天没来给他补课。

  李追远觉得姐姐应该是在家消化昨天自己帮她解答的题。

  但李三江却认为是英子觉得李追远太难辅导了,不愿意来了。

  晚饭,依旧是李三江单独一桌。

  这次,柳玉梅提前帮孙女拿好碟子分装了菜,可秦璃坐下时,却没有拿筷子。

  李追远拿起自己筷子,微调了一下每个碟子的菜量。

  秦璃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柳玉梅:“阿璃,是奶奶疏忽了,没控制好量。”

  实则老奶奶心里:哼,你一口吃多少奶奶我记不清楚么,这丫头,故意的!

  但老人家心里没有不满,只有开心,因为这些都是好趋势,不怕她使脾气,就怕她先前一样,完全封闭自己像个木头,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柳玉梅扭头看向单独坐在那里喝着闷酒的李三江,再看看身前的李追远,心中感慨:

  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福运了么?

  用过晚饭,李追远不打算晚上用台灯看书了,他今天看得有点多,感到累了,准备回去洗澡就睡。

  看着还想继续跟着自己的秦璃,他认真说道:

  “阿璃,你回去洗漱睡觉,我也要睡觉了,我们明天再一起看书,好不好?”

  秦璃没说话。

  李追远转身,走向楼梯,然后停步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来而是乖乖跟着柳玉梅走去东屋了,这才放下心,去楼上洗澡了。

  洗完澡,李追远想着把那条脏毛巾拿出来好好搓洗一下,却发现那条一直被自己挂在肩上的毛巾不见了。

  “是落哪里了么?”

  ……

  东屋,看着洗漱后的孙女躺上床睡觉了,柳玉梅老怀甚慰。

  她面带微笑,走出里间卧房,来到牌位供奉处。

  她今天有很多话,想和阿璃的爷爷、阿璃外公外婆、以及阿璃的爸妈,好好说说。

  自己守护了她这么久,现在她终于有复健的希望了,相信他们以及列祖列宗们,都会感到开心的吧。

  毕竟,阿璃可是秦柳两家现如今,唯一的传人血脉。

  在牌位前坐下,柳玉梅正准备打开话头,却忽然发现这六层的牌位架子,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按理说,不可能有人会动这里的,屋子里就这么些人,秦力和刘婷打扫屋子时也绝不敢触及这里。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柳玉梅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几遍,终于发现了灯下黑的地方。

  那就是在牌位的第三层最中间位置,原本属于阿璃爷爷也就是自己丈夫的牌位,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被折叠成小方块摆在那里的……脏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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