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坐在最后方,也在吃着甑糕,一边吃着,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大将军。
这已是白方第二次来河西走廊了,上一次是跟着裴都护来的,那一次来没有见到李震大将军,现在总算是见到了。
白方一直抬着头,嘴里嚼着甑糕。
李震吩咐完这些事,就离开了。
众人要在这里休息一些时日,李慎安排人给宫里报个平安,说是已到河西走廊了。
娄师德见到这一幕,在御史的册子上写下,其实纪王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即便是晋王时常有些不着调,在娄师德的印象中与一些权贵子弟比起来,也好了太多了。
娄师德记得当初的传闻,东宫的规矩是很严苛的。
给朝中的调任奏章没有音信,自己也还是一个御史,并不是正式的将军,随行一路上都要做监察记录的。
当众人再一次出发,关中又下雪了,正值新年,沿途的各个村落都很热闹。
乾庆五年,正月,王九思正在渭南县支教,他捧着一卷书身后跟着三个孩子,一边走着一边讲着。
一个穿着蓝色衣袄的孩子指着远处道:“夫子,有个僧人。”
王九思抬头向着远处看去,官道上有个僧人正在策马而来,他当即将书卷交给孩子,而后上前高声道:“玄奘!”
那僧人勒马住行,翻身下马,念了一声佛号。
王九思穿着一身旧衣裳,还打着补丁显得很朴素,他上前道:“你真的来长安了。”
玄奘牵着马儿,解释道:“来见陛下。”
王九思反问道:“是因你与陛下的约定吗?”
玄奘点头,道:“按照约定,今年我早该回来了。”
“如此说来,陛下也该将经书还给你了。”
玄奘道:“你科举及第了?”
王九思点头道:“嗯,但我觉得是朝中扩大了及第的人数,让更多的人科举及第,但我们这些人都要参加为期两年的支教,再有一年我就可以入朝为官了。”
“陛下是想要更多的人支教。”
王九思笑道:“这也挺好的,若当即入朝为官,我等都不知该如何在长安生存,现在来长安的人越来越多了,你看看官道两侧的脚印,这都是他们来长安留下的。”
玄奘低头看去,道路两侧的积雪上,有着大大小小的脚印,这些脚印很密集,深浅也不同。
似乎是一个人走过之后,另外又有人踩上去的。
远处还有正在往长安城而去的行人。
风雪漫天飘下,玄奘看向官道的两侧。
王九思解释道:“现在的关中真是一年一个模样,关中的屋子更多了,以前这里没有这么多的村落,朝中希望人们不要都挤在长安城,让更多的人住在长安城周边的各县。”
他指着一个村子道:“那个村子就是今年刚兴建出来的,为了有更多的土地能够建房子,听闻民部与京兆府的人常常打架。”
玄奘听得也是忽然一笑。
王九思又道:“其实仔细想来,民部与京兆府都没有错,人不能都挤在长安城内,并且京兆府希望让这些村子离长安更近一些,民部担忧侵占田亩,影响关中的粮食耕种,你以为呢?”
玄奘长出一口气,在冷空中化作一团雾。
见他没有回答,王九思接着道:“京兆府有京兆府的考量,民部也有他们的道理,但这种事谁又能说清楚是非对错,朝中是很开明的,用当今陛下的话来说,不要计较眼前的得失,哪怕过几年再看。”
玄奘又道:“不计较眼前的得失?呵呵呵……陛下这话就像是在说,多走两步或者多走一段路再看看。”
王九思也道:“哪怕之后我们觉得这么做了错了,那就再改正,一切也都来得及,当今的朝堂与陛下都是这么开明的。”
“你很喜欢朝堂?”
“我很喜欢,我希望也能够入朝为官,我们这些人心中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太极殿。”
言罢,王九思又觉得四周更冷了,便道:“朝中给我们这些支教夫子都安排了住处,我将娘与姐姐都接来了。”
往事重新浮上心头,玄奘跟着王九思走入了村子内,在这里他看到了人们的表情,人们的笑容,或者是有苦恼,也有恼怒的神色。
这种景色很好看,这里的人也很好看。
玄奘走遍了河北,又去了江南,去过很多寺庙,但寺庙中的景色都是黑白的,寺庙中的人都是一样的神色。
也只有在这种人世间,看起来才让人感觉惊艳又美丽。
王九思的住处并不大,三间小屋,屋前也没有院子,倒是能够容纳一家人遮风蔽雨。
他笑着道:“别看我家小,这是新修的,等我入朝为官了,我就可以搬去长安,陛下在长安兴修了坊市,一整个坊都是给官吏们住的。”
玄奘感受着这一家人的氛围,王九思的父亲依旧不在,但这个家给人的感觉很好。
坐在王九思的家中,玄奘接过他的家人递来的茶水,当初王九思的姐姐出家为尼。现在还俗之后,留着刚到肩膀的短发,看着也更美丽了,眼神中也有了光彩。
王九思的姐姐行礼道:“多谢大师,当初让我还俗,我现在就要出嫁了。”
玄奘十分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
这一家人从河北迁居到了长安好像是过上了另外一种人生。
听着王九思的话语,玄奘得以窥见了如今的长安面貌,在王九思的讲述中,他要入朝为官,他要成为能够站在太极殿的人。
他还说了很多朋友,似乎关中的人都有了梦想。
他的梦想是现在的朝堂与皇帝给予的。
因如今公平的科举制度,还有边关的战事,让人们有了去闯的想法。
玄奘还记得,当年他离开关中,那时候的人们很贫瘠很无助。
其实不只是关中,洛阳的人也是一样,还有河北各地,这种思潮说不定会传遍天下,那是因为现在的大唐还很年轻。
现在的唐人也很年轻,他们一往无前,敢于千里奔赴,而长安与皇帝,与朝堂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当年的天可汗发动了东征,没有辜负世人的期待,一扫前隋的遗恨,让大唐的疆域更辽阔了。
现在的皇帝制定了很多新的治理方针,让朝堂有了更大的空间。
如今的大唐急需扩张,急切地需要人才。
玄奘有了更多的问题想要去问当今陛下,完成与陛下的三年之约。
王九思喝下一口热茶,道:“那些士族与世家的残余势力还在,他们还在想方设法与支教抗衡。”
玄奘看着眼前的热茶询问道:“你也习惯了喝茶。”
“是呀,我的月钱买不到太好的茶叶,只能买些碎末,我的朋友们也都是这么喝的。”
王九思的母亲道:“这孩子呀,就连碎末都不舍得喝,还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会拿出来。”
王九思道:“中原各地种茶叶的人更多了,再者说关中的南面种了很多茶树。”玄奘面带笑容,问道:“还有人在对抗支教?”
“嗯,我也是听崇文馆的人说过,但不足为惧,支教经营了数十年,千年以来人们探寻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支教是最强大的方式,谁也不能阻挡。”
玄奘告别了王九思,准备继续往长安而去。
王九思道:“玄奘,你可以去渭北看看,东阳公主在渭北建设了一个十分庞大的医院,传闻有上千名医者给人们看病,你也可以去看看。”
玄奘只是点头,他牵着马离开了,并没有打算去渭北,而是径直去了长安。
风雪淹没了整座长安城,李承乾与爷爷坐在武德殿前。
李渊一次次让一旁的内侍念诵着葱岭大胜的捷报,他老人家裹着厚实的衣裳,道:“也不知二郎现在是什么心情。”
李承乾在爷爷的耳边大声道:“父皇会很高兴的。”
李渊听清了孙子的话语,笑呵呵道:“好呀,好呀,大唐万胜。”
李唐经营到第三代的手中,这个天下看起来更好了,奋进的唐人会塑造出一个强大的帝国。
李承乾又道:“高阳还说让稚奴他们带几个胡姬,来照顾爷爷。”
李渊冷哼道:“这个不晓事的丫头。”
李承乾面带着笑容,感受着此刻的宁静。
内侍脚步匆匆而来道:“陛下,京兆府的人与民部的人在中书省又打起来了。”
李承乾拿起茶碗,吩咐道:“让太医署准备好。”
“喏。”
“承乾啊。”李渊缓缓道:“近年来你对政事多有倦怠了。”
“爷爷,孙儿手下的能臣太多了,有些事不需要孙儿自己动手了。”
李渊面带笑容,闭上眼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在了椅子上。
又有内侍匆匆而来道:“陛下,玄奘来了。”
李承乾道:“朕就在这里见他。”
“喏。”
穿着一身单薄僧袍的玄奘从风雪中而来,他一路走到武德殿前行礼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就当是连爷爷也称呼了。
李承乾道:“玄奘,说好的三年之约,你来晚了。”
玄奘的肩膀上有了些许积雪,他被内侍请到了武德殿的屋檐下,再一次行礼道:“望陛下恕罪,这天下大,三年看不尽。”
李承乾给他倒了一碗茶水,道:“这天下很大,一生都看不完,何止三年。”
玄奘颇为赞同地点头。
当年一别,时隔三年再见,玄奘注意到这位陛下看起来还是如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看起来依旧很年轻,倒是下巴处的胡青更重了。
李承乾让人提着暖炉放在玄奘边上,一旁的爷爷闭着眼呼吸起伏,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李承乾放低了声音,道:“远道而来,辛苦了,喝杯热茶。”
玄奘双手捧起茶碗,饮下一口,感受着温热的茶水流过脏腑,又缓缓将茶碗放下。
“朕不懂你们这些僧人,所以朕看不明白你。”
玄奘接着道:“愿为大唐祈福,用我的一生。”
李承乾道:“与朕说说,你出去这些年,都见到了什么。”
玄奘道:“见到了人们的喜怒哀乐,见到了很多痴人,也看过了人间反复,够多了。”
话语声透露着疲惫,这三年来他游历中原一路东行过得很累,很疲惫。
“有些事想询问陛下。”
李承乾道:“你说。”
玄奘道:“为什么长安与洛阳乃至河北,与其他地方的人不同。”
李承乾解释道:“玄奘,你觉得朕说得清这些事吗?其实朕也没做什么,无非是一些不起眼的举措罢了,真的……算不上什么的。”
“陛下说不清?”
“说不清,你该去问问世人。”
玄奘释然一笑,又行礼道:“看来陛下不是痴人。”
“你问朕也是白问,史书上所写的种种都是人们的历史,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大,不是吗?”
话锋一转,李承乾不想与他辨经,当初天竺数万僧人都辩不倒玄奘,倒不如不说了,言道:“好了,三年前你与朕约定,你东行看看人世间,若你回来了朕就将经书还给你,并且你要还俗,若你不回来,朕就当你死了。”
玄奘点头。
李承乾看着对方缓缓道:“现在朕让你还俗,这是朕的旨意。”
玄奘还是点头。
李承乾再道:“入朝为官,娶妻成家。”
玄奘依旧点头。
爷爷似乎是睡醒了,忽然咳嗽了一声。
李承乾回头看去,爷爷好像睡醒了,可依旧是闭着眼。
玄奘将僧衣解下,双手递上。
李渊忽然又清了清嗓子,终于睁开了眼,低声道:“好呀,还俗好。”
李承乾拿起他的僧衣,放入一旁的火炉中当场烧了。
玄奘安静地看着僧衣在火中烧尽。
李承乾对他道:“到鸿胪寺任职?”
玄奘摇头道:“能否,容许我辞行。”
见皇帝稍稍招手,内侍会意上前道:“陛下。”
李承乾道:“传朕旨意,布告天下,玄奘还俗了。”
内侍连忙行礼,“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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