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历元年,凛冬之月,三十一日。
艾斯嘉尼亚王都,外城区。
“再过三个小时,便是王所约定的,开国圣仪的时间了吧。”
“嗯,从今往后,我们脚下的这方城池,将会被抹去卑劣之王伏提庚所赐予的旧名号,而被冠以全新的名字——圣城「卡美洛」。”
“听我在圆桌骑士团中担任预备役骑士的叔父说,王,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陛下了。”
“据说,陛下会将这方崭新国度的名字,命名为「弗雷斯塔帝国」……”
街道中,传来了民众们那夹带着欢喜和兴奋之情的交谈声。
平民们此刻,还犹自带着刚刚从战争状态中脱离而出的侥幸神色。
毕竟那场讨伐伏提庚,将那位卑王按死在王座上的战役也才过去不过一年的时间。
这片大地只是刚刚从连绵数百年的战争中解放而出,和平才刚刚降临,被深渊魔物和叛乱者,山贼流寇们所践踏过的灾土还百废待兴,每一个幸存下来的灾民们都仍然记得先前的祸乱,这是唯有漫长的时间才能抚平的伤痕。
但是饶是如此,他们的面容之上却仍然挂着憧憬的笑容。
对于那个即将建立的,由王所许诺的,理想之国的憧憬与向往。
“只是可惜,该隐冕下却看不到这个,他所期望的,用生命去缔造的——”
“没有饥荒,没有灾民,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的理想之国了。”
不知是谁低声地开口说了一句。
让那原本因为即将到来的开国圣仪而欢呼沸腾的人群,在刹那之间,情绪也变得低落了几分。
“是啊——”
有人取出了黑底红云的长袍,将其穿戴在身上,目光中带着缅怀和感伤。
“他曾经目睹过最黑暗的夜,所以方才会对那份炙热的光明,如此向往。”
此时此刻。
距离终结之谷的那一战,还有那贯穿了星穹的天谴之枪降临,已经足足过去了数個年头。
可是,该隐,还有晓组织的名号,却并没有随着他本人的战死而消减分毫。
甚至,在那位骑士王和联军的主动宣传推广之下,该隐,还有那「改变世界的拂晓」的内涵,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被流传到了艾斯嘉尼亚每一位居民的耳畔。
哪怕物资还算不上富饶,但是不论是贵族还是骑士,甚至是平民,有不少人都会添置一件晓组织的制服,成为了晓的支持者。
而作为创始人的该隐,时至今日,在民众们的口中已经不再是一个战死的历史人物。
而是在民众不断的感怀,传唱,发酵之下,成为了一个符号。
甚至是,一种信仰。
“咦?”
忽然有人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在城门旁。
那是一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少年,黑发黑眸,身形修长挺拔,穿戴着朴素的风衣。
在他的身旁,则是一位同样黑发黑裙的少女,眸子朦胧,被夜色所遮掩,裙摆下是漆黑的丝袜,脚下则是一双羊皮长靴。
两人从城门中走入,穿行在街道中,很快便消失在了湍急的人流之中。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人回过头来。
圣城卡美洛即将建成,帝国的开国圣仪也即将进行,这段时间有大量外地的居民前往王都,或是为了搬家迁移,或是为了参加开国圣仪,倒是也算不得稀奇。
真正让他有些在意的,是两人的发色。
艾斯嘉尼亚的主流发色或是棕色或是金色,黑发的族裔颇为罕见,只在北地和黄金平原一带有所分布。
当然,仅仅如此也不足为奇……但是,按照圆桌和誓约家族中流传出来的信息——
那位平日里穿戴着漩涡面具的该隐冕下,便是黑发。
甚至就连那位少年的身形,也与英灵殿中的塑像,还有女皇陛下所亲手绘制的,描绘该隐终结谷一战时景象,并被命名为《拂晓》的画作中,那道背对众生的背影有些相似。
不过很快,那人便摇了摇头,打消了心中这个有些荒唐的想法。
“看到了两位少数族裔的兄妹……应该是从北境或者是黄金平原那边,前来过来观看开国圣仪的旅人吧。”
他随意应付了一句,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晓之长袍上,心中的缅怀与悲伤再次奔涌而出。
纵然形体和衣着之上再是相像。
但是,那终归不是该隐冕下。
该隐冕下已经死了,死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
他语气有些沉重,一字一句虔诚地开口。
“该隐冕下,你看到了吗?”
“这盛世,正如你所愿。”
……
“没想到路人居然会把我们认成是兄妹,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夏亚穿行在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街区里,身旁则跟着奥古蒂娜,那些平民的议论也同样伴随着微风的流淌传进了他的耳中。
虽然相隔千年,但是这里便是卡美洛没错。
哪怕许多建筑物都有所差异,但是主干街道和街区的划分,却和夏亚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这一次夏亚并没有戴面具,而是直接以真面目素面朝天地示人……反正在这个世界里,他用该隐马甲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戴着面具,并无人知晓他的真容。
夏亚看了眼身旁跟着的奥古蒂娜,尤其是那黑裙之下的黑色丝袜:“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的一身打扮,和你那夜之女王的身份有些格格不入吗?”
他发现,奥古蒂娜似乎有随意在御姐模样的「夜之女王」和少女模样的「公主黑姬」之间随意切换的能力。
而不知道为何,奥古蒂娜似乎更喜欢在外人面前展现出少女的那一面,让人完全看不出这其实是位从第二纪活到现在的老登。
而且这位夜之女王喜欢装嫩也就算了,就连衣着打扮也紧跟后世的潮流,在千年前的卡美洛城中画风显得格格不入。
明明他所认识的其他老太……老婆,不论是席尔薇雅还是海瑟薇,至少在穿着上还是比较传统的。
至少,夏亚之前完全没有想过席宝或是自家金精灵师酱穿上黑丝的模样。
他轻咳一声,强行调动精神力,收敛住了自己那不断发散的思维。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将幻想付诸于行动……不过席宝也就算了,要是让自己老师穿黑丝的话,就算是闪回怀表也未必救得了自己吧。
“用你的话来讲,我好歹也是整个西大陆最大的情报贩子。”
奥古蒂娜素白的手指在空中轻点,幽暗的阴影在半空中汇聚,又为自己添上了一件漆黑的小礼帽。
“调查人类种族最新潮的时尚穿搭,自然也是情报收集的一环。”
“人类种族?”
夏亚抓住了华点:“话说回来,你在成为真祖之前,原生种族应该不是人类吧?”
“能够从第二纪存活至今,你也是长生种吧。”
“我家老师曾经说过,她和你是老相识,难道伱像我老师一样也是高等精灵?”
他侧过头,想看看奥古蒂娜乌黑发丝间的耳朵形状,但是视线却被轻薄的夜色所遮掩,难以看清。
“好歹也是小店的常客了,我想夏亚你应该知道小店的规矩。”
奥古蒂娜轻笑了一声。
“窥探一位王座的原生种族……这可是「死告天使」级别的交易,而且你询问的还是暗影议会首领的情报,那就得更高一级,达到了「普罗米修斯级」。”
“怎么样,想好怎么支付代价了吗?盗火者级别的情报只能用圣遗物来交易,亦或者是……”
她眼眸带笑,盈盈地注视着夏亚:“用你自己来换。”
“买不起,告辞。”
夏亚直接摇了摇头。
开什么国际玩笑,以前位阶低微时还没感觉,现在他可是清楚的知晓「圣遗物」这个词汇的含金量。
那可都是真正触及到规则领域的宝物,就连寻常的真神也无法制作……虽然其中也有知识圣杯这种不靠谱,拉低了含金量的货色,但圣剑与圣枪的威能,他可是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纯纯的外挂。
当然夏亚也清楚,这就是奥古蒂娜变相拒绝回答自己问题的说辞,不然她先前在千年城内向自己透露了那么多旧纪元的隐秘,可也没有额外收费过。
两人又并肩在卡美洛中走了一阵。
直到正午的骄阳微微下落。
当——
悠远的钟声,从内城区的皇宫中向外传荡而开。
而伴随着那声传荡全城的钟声,霎时之间,整个外城区都沸腾了起来。
然后,万千汹涌的人流,尽数向着内城区,向着皇宫的方向涌去。
所有人都知道。
这是,开国的典仪即将开启的宣告。
……
摩肩接踵的拥挤人流中。
唯有夏亚与奥古蒂娜站立不动。
喧嚣纷乱的人群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却又在即将身体接触时自行避开。
明明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街道,却又仿佛泾渭分明地身处,两个世界。
“你看出来了吗?”
奥古蒂娜赤金色的眸子俯瞰向身旁汹涌的人潮,那冰冷却又漠然的声音,在夏亚的耳畔响起。
“嗯。”
夏亚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能感受到卡美洛城中,这些平民们的呼吸,还有心跳声。
但是,在星界视野之中——
映入眼帘的,却仅仅只是一方空荡,没有生机的城池。
唯有那夜幕下的血月光华,成为了卡美洛中的永恒。
“他们,这些平民还有卡美洛中的一切。”
“都只是,空想带之中,那旧日的幻影吧?”
夏亚微微伸手,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指尖,扇了扇翅膀,然后方才再度飞走。
而夏亚却仅仅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只蝴蝶也好,还有那些平民也罢,都是真实的生命,也亦是真实的血肉之躯。
但是,作为空想带里,独立于时空之外的生灵,它们却都已经被剥夺了未来。
失去了未来,失去了全部的可能性,仅仅只是作为过往的幻影,存在于那方独立于时空外的空想带中。
被那轮红月与空想带的主人所操控着,宛若提线木偶一般,遵循着那命定的轨迹。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
无数被剥离了命运的亡魂,在这座永恒的神国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着旧日的幻影。
“最可悲的,还是他们自己吧。”
夏亚的目光看向那一位位面带欣喜的平民。
“明明已经死了,成为了失去命运,失去未来的幻影……却依然觉得自己还活着,觉得自己拥有可以决定自己人生的力量。”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当夏亚再一次睁眼时,他身上的装束已经悄然更换。
不再是那朴素的风衣,取而代之的,则是绣着红色云朵的漆黑长袍。
漩涡状的面具遮掩住了夏亚俊秀而线条柔和的五官,唯剩下刻着划痕的护额,还有系着风铃的斗笠。
时不时有路过的路人向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不过也没怎么过多停留。
伴随着数年时间的发酵,卡美洛中的绝大部分民众,都可以算得上是晓组织的支持者。
至于模仿该隐装扮的追随者,自然也是不计其数。
只不过,能够精细模仿到这个地步的,倒是称得上罕见。
而夏亚仅仅只是微微张开了双臂,那漩涡面具之中的眼眸里,炼金矩阵的符文微微旋转。
不死金属在虚空中炼成。
载着那道,身穿黑底红云长袍的单薄身影。
向着高空不断升去。
“那么,奥古蒂娜。”
“我们开始吧。”
……
卡美洛,内城区。
皇宫的最高处,王座之间。
孤高的身影独立于王座之间,那苍银的座椅之上。
她俯瞰着身下的内城区广场之中,那从四面八方涌入,愈发拥挤而欢腾的人群。
明明这是该普天同庆的日子,但是作为开国圣仪的主角,她那双赤红色的美眸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唯有冰冷到了极致的漠然。
良久之后,她方才侧过了身子。
然后看向王座的下方,那巨大的圆桌旁,一一矗立的骑士们。
“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陛下!您曾经说过,要创建一个人民自立自强,没有神明存在空间的理想之国,为此,你甚至拒绝了晨曦教会的邀约和扶持。”
“可是,现在您都做了些什么?”
身穿银铠,宛若骄阳般的强壮骑士猛地站起了身子。
“晨曦教会所信仰的七神,好歹也是正神……虽然也亦是神明,但总归遵循着部分的秩序。”
“可是,陛下您却要与一尊深渊的古神合作,甚至不惜将卡美洛化为对方的神国,将帝国的子民化为朱月的信徒?”
高文顿了顿,再次大声开口。
“请否定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妄加揣测所擅自做出的妄想!”
“是梅林在死前被朱月所蛊惑,想要迷惑吾等,分裂君王与圆桌骑士,让我们自相残杀所安排的阴谋诡计!他身上的剑伤也并非来自圣剑,而是朱月伪造的!”
“其实您根本不准备这么做,更不准备与「朱红之月」合作!”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王座之上那道孤高的身影。
但是,回应高文的,却并非是那严厉的呵斥与否定。
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冷而漠然,不带生机的话语。
银发飞扬,流露出了少女精致的容颜。
但是,从此之中,高文却寻觅不到一丝一毫,当初这位少女之王女扮男装,化名阿托利斯时那熟悉亲切的模样。
“高文卿,你所收集的情报并没有错。”
“梅林,便是死于圣剑之下。”
漠然的声音在王座之间内回荡。
“晨曦诸神给不了我想要的,但是,朱月可以。”
“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此时此刻,对于逝者再是浓烈的哀思,等到数百年过去,经历数十代人的更替之后,也只会被世人所淡忘,化为历史课本上一个纯粹的符号。”
王座之上,女皇的目光微微垂落。
落在了皇宫旁的英灵殿中,那巨大画卷里,背对众生的身影之上。
“他曾经说过——一个人真正死了,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将他所遗忘的时候。”
“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他被世人所遗忘,我要亲眼看到,他的英灵之身归来的那一刻。”
“若要以此为目标,便唯有永恒。”
“利用朱月和圣剑的力量,将卡美洛,将圣城永久地固化在空想世界之中,定格为永恒的不朽。”
“这便是,我所做出的选择。”
骑士王冰冷的话语,打破了高文那最后一丝的幻想。
“我当然理解,我所选择的这条路,是与你们身为骑士所坚守的信条相悖的存在。”
“所以,要继续跟随我也好,要离去也罢,又或者是在这里全员团结起来打倒我也无所谓。”
“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考虑。”
……
五分钟的光景一瞬即逝。
有圆桌骑士选择了追随与臣服,或是出于对于自己效忠之王的忠义,或是了解到双方力量差距后所选择的隐忍,亦或者是从一开始就对骑士美德之类的信条不怎么上心。
于是,他们的精神力被那轮血色的月华烙印上了朱色的印记,成为了这方永恒神国之中,那“永恒”的一部分。
但是,更多的圆桌骑士选择了反叛。
“陛下,不!”
“阿托利斯!”
高文的双目赤红,发出了悲吼。
“若是该隐冕下……若是该隐他还在的话!也一定不会想要看到你为他做这些事情。”
“我敢保证,若是被该隐他看到你如今这般狰狞陌生的模样,他一定会对你憎恨,乃至于厌恶透顶!”
在高温悲吼出口的那一刹那。
王座之上,伊莎黛拉那双美眸中微微波动了一下。
但是很快,那血色的月华,便将那些许的涟漪覆灭。
她只是沉默地看向下方这些曾经并肩作战,此刻却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下属与同袍们。
锵——
伴随着清亮的鸣响,圣剑出鞘,剑刃透出了冰冷的寒光。
与那些成为了旧日的幻影,成为了朱月神国中的亡魂还不自知的普通平民,以及那些位阶不高的贵族和低阶超凡者不同。
圆桌骑士之中,存在着相当数量的传奇。
传奇强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感知到时光长河的存在,开辟空想带的动静,必然会被他们所察觉。
因此,从始至终,这一战。
这一场圆桌骑士的内斗,都无法避免。
在独立于历史的朱色空想带中,这场血腥残忍的战斗,早已经循环往复地被重复了无数遍。
至于战斗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普通的传奇,纵然占据着数量的优势,又怎么可能战胜一位同时持有圣剑,还获得了一尊古神加持的王座。
片刻之后。
王座之间内,最后一缕血花飞溅。
血色的月光洒落,将一切污浊吞没,不余痕迹。
圆桌骑士中,选择臣服者接受了被朱月侵蚀,成为了神国一员,成为血族的命运。
而那些不从者,则被抹除了存在的痕迹,沦为了空想带中只能按照既定轨迹行动,失去了命运与未来的亡魂和旧日幻影。
锵——
圣剑归鞘。
伊莎黛拉缓缓转身,走出了王座之间。
然后,向着那无数民众汇聚的广场方向走去。
那是开国的圣仪。
也亦是,所谓「永恒」的开端。
这也是空想带中既定历史的一部分,早已经经过了她这位空想带之王的无数次改写和编纂,对伊莎黛拉而言熟稔无比。
然而下一刻。
伊莎黛拉的脚步忽然停顿,某种出乎她掌控的意外发生了。
巨大的落地窗外。
那喧嚣的欢腾消失不见,她听到了数以万计的民众惊呼声。
紧接着,伊莎黛拉的眼眸微微收缩。
在她的视线之中。
一道黑袍红云,头戴漩涡面具的身影。
正从远方缓缓升起。
那绣着红云的黑袍,在半空中的暴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风铃声伴随着那斗笠的摇晃传递而来。
最终,那道黑发的单薄身影,定格在了千米之外,与整座圣城的最高处王座之间所齐平的高度。
俯瞰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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