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通是真有些麻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仅仅是丁香的突然到来,还有五毒老和尚层出不穷的手段底牌和这短短半柱香之间来回反转的局面。
看了眼身旁一直挠头的阿虎,袁通很确定丁香的出现与其无关,八成是白露的手笔。
而且听这一蛇一僧刚才对话的意思,好像结怨已久,六十年前就有过冲突,今日见面,便要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六十年前,不正是这老秃驴乍到此地的时间点吗?
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双方又结下了多大的仇恨,能一直记到现在,而且中间这么长时间,丁香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他们兄弟主动找上门才来,其中缘由,似乎有些耐人寻味…
坏了,这老蛇妖不会把我们当枪使了吧?
袁通被自己脑子里突然蹦出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不敢深究。
看了看战场中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气氛,心知此地凶险,不是他们这种三脚猫功夫能插手的,既然承载黑狐七魄的录魂鉴已被白露拿到手,也就没必要跟这老秃驴死磕了。
想到这,袁通眉头一皱,从背后扯了扯阿虎,一阵挤眉弄眼,兄弟俩不着痕迹地向后方的竹林退去。
老和尚已有破釜沉舟之意,瞅那架势想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他可没有以脸接大的癖好,不如先后撤十里且暂避锋芒。
想法虽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五毒老和尚撕毁符箓后没过多久,大地一阵剧烈摇晃,附近山头好似都跟着颤抖起来。
袁通本就有伤在身,再加上精疲力乏,被这么突然一晃,顿时脚下踉跄,身子猛地向前歪倒,若非阿虎搀扶即时,此刻定已摔了个嘴啃泥。
“快快,此地不宜久留,快躲到左边那个草坑里面!”
来不及站稳,又一阵地动山摇,袁通心急如焚,目光迅速扫过四周,一眼相中一处绝佳的躲藏之所,拽住阿虎便朝其冲去。
保留实力,随机应变!
阿虎也并非莽撞之妖,当即将袁通扛在肩上,把断戟当作攀山杖,几个纵跃便跳进草臼,在齐膝的野草的遮掩下,探出两只眼睛观察局势。
白露和丁香此刻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五毒和尚身上,没工夫去关注袁通二妖,就算看见了也懒得去管。
随着丁香的现身,这场争斗的主要矛盾便从袁通变成了她和老和尚之间的积年宿怨。
袁通紧紧盯着战场。
丁香的反应十分迅速,在老和尚撕碎符箓的一瞬,陡然发难,张嘴喷出一道青光,如剑般直射向老和尚的头颅。
“现在才想起来阻止?晚了!”
五毒老和尚桀桀怪叫,嘲哳刺耳,原本瘦骨嶙峋的身躯不知何时已变得更为干瘪,几乎成了一具皮包骨,暗红色的血雾不断从身上亿万毛孔中汩汩涌出,环绕四周。
只见青光接触到血雾的瞬间,不过数个呼吸的工夫,便被迅速污染变黑,眨眼消融。
紧接着,五毒老和尚尖啸一声,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环绕在其周身的血雾仿佛活过来一般,脱体而出,化作一条条触手,直扑灵鹫寺所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寺门旁边的三眼污垢井中。
做完这一切,五毒老和尚好似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跌坐在浪涛之上,双手平伸,手心向上,通常右手在上,两拇指指端相拄,交互叠放于两腿间,结个禅定印,垂头一动不动。
腥风轻拂,须眉摆动。
这個一生作恶多端的乌斯藏国邪僧,竟在无声中气绝暴亡,死得毫无征兆。
最后关头连句狠话都没放出来。
袁通和阿虎趴在草堆里看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惊讶之余,不由觉得十分解气,尤其是袁通,之前被其用邪术祟法耍得团团转,可谓吃尽了苦头,差一点连命都要丢了,此时更觉畅快。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足足两百多年,这老贼秃手里不知沾染了多少冤血,犯下了几多孽债,又有多少无辜之生灵遭其残害,万般野心,如今皆成泡影!
死得好,死得妙啊!
袁通暗暗鼓掌喝彩。
这时,便见白露拿出从老和尚手中偷袭夺来的录魂宝镜,趁着对方新死魂魄未散,举起银镜将其佝偻的身影映照。
华光亮起,袁通清楚看到一道近乎透明的灵体哀嚎着从老和尚尸身的颅顶吸出,挣扎着被摄入银镜。
接着,只听白露兴奋道:“丁香姊姊,小妹用这录魂宝鉴将这老贼的魂魄锁定,十天后其三魂七魄便会尽数纳入此镜,届时,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贼作恶多端,落到这个地步也是罪有应得。”
丁香俏面如霜,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只轻轻点螓首,淡淡道:“经此一役,算是了却我多年夙愿…”
话音未落,忽听寺门前的污垢井中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忽然从中裂开,喷吐出无数淤积的蜡灰和碎尸烂骨。
下一秒,一只足有宫殿梁柱粗的靛蓝色巨爪骤然破土而出!
接着是另一只。
然后是狰狞丑恶的鬼头。
胸腹、腰胯、右腿…
随着最后出世的左腿,很快,一头高约十数丈,赤发绿眼,毛发旺盛,面如蓝靛,锯牙钩爪,目睒睒如灯的凶恶巨鬼彻底显现在众妖面前。
摇头晃臀,臭涎乱甩,怎么看怎么…
抽象。
嚯…好大!
这就是老秃驴口中的“罗刹”吗?
袁通到抽一口冷气,震惊于这只突然出现的鬼怪的体型,但看见其像只肥蛆似的扭来扭去,仿佛还没适应这具躯体,心中畏惧顿时被冲淡不少。
甚至还有点想笑。
罗刹鬼从枯井里爬出来之后,先活动了一会筋骨,正巧看到立于云端的丁香,也是一愣,下意识竟欲转身逃跑。
刚迈出一只脚,忽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身,哇哇大叫着扑向蛇妖,不料动作慢了半拍,脑子下达命令身子没反应过来,左脚绊右脚,啪唧摔倒在地。
自觉丢脸,气得以拳捶地,一张丑脸都憋成了酱紫色。
霎时间,地动山摇。
呃…
感受着大地的震动,袁通嘴角抽了抽。
五毒老秃驴是不是老糊涂了,以身饲鬼,搞这么大阵仗,到头来就放出这么个玩意儿?
就这,还想拉着他们同归于尽。
搞笑么?
显然不止袁通一个是这么想的,白露也被对方滑稽的表现逗得捂嘴咯咯直笑,只有丁香神情冷冽,眼中透出一股浓重。
趁着罗刹鬼打滚发癫之际,悍然出手,朱口呵出一道艳艳青芒,犹如长电破空,直斩向巨鬼脖颈。
锵!
金铁相击的声音清脆。
青芒斩在罗刹鬼的喉咙上,竟如同砍在坚硬的金刚石上,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白痕。
罗刹鬼吃疼,叫的声音蓦地拔升两个八度,两只红灯笼般的大眼睛里人性化地闪过一丝恐惧,竟然嗖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山倒树,捂着脖子头也不回地窜进重山深处消失在傍晚的云霞之中。
五毒老和尚以数以千计的生灵尸骸喂养出来的恶鬼罗刹,竟然就这么戏剧性地溜之大吉了。
简直比手持豪华枪炮,临战不发一枪就投降的法国大兵还离谱。
袁通望着罗刹鬼落荒而逃的背影,眨了眨眼,已然呆了。
“啊通,我怎么觉得这罗刹鬼…比啊狐还怂呢?”,阿虎也看傻了眼,十分不理解。
“姊姊,这…”
“算了,让它去罢。”,丁香心里也有些愕然,她刚才都做好了一番苦战的准备,没想到对方逃得如此干净利索。
做鬼做到这份上,也真是够可以的。
有个性。
“白露,你在此地候着,我去去就来。”
丁香撂下一句,说完不待白露回话,便驾云驭雾朝灵鹫寺的方向飘然而去。
望见丁香暂离,袁通这才拉着阿虎从草坑里爬了起来,掸去毛发间的草屑,一步三蹭地走到白露身边。
“这次…多谢了!”
袁通鼓起勇气,看着蛇女的眼睛,语气郑重。
没有对方鼎力相助,仅凭他和阿虎,不但不可能从五毒老秃驴手中夺走录魂鉴,反而很有可能命丧其手,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俩一死,黑狐也必不能活。
所以这一次,白露对他绝对算得上是救命之恩,形同再造。
有恩必报,有仇必偿,一向是他的行事准则。
虽然对方一直馋他的身子,他也因此多有反感警惕,但君子论迹不论心,袁通虽自诩不是君子,但更不想当忘恩负义之小人。
不论是之前对方无偿赠予的众多灵果山珍,还是这次,非但没有歹意,反倒帮了他们大忙,只是他目前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回报…
想到这,袁通心中愈感窘迫,想了想,一字一句许诺道:“救命之恩,牢记于心,来日必报!”
元阳恕不能奉上,但还有别的方式。
见他一脸认真,白露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莞尔一笑,“阿弟还真是可爱,跟姊姊还客气什么…”
说话间,直勾勾盯着袁通,不知为何,就是越看越顺眼,眼神暧昧含情,几乎快要滴出水来,她也知道此时不是调情之际,因此并未过分出言挑逗。
阿虎拎着断戟站在他们旁边,看了看一脸惭愧的袁通,又看了看柔情似水的美貌蛇妖,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似乎不该站的这么近…
袁通自然不知阿虎心中所想,忽然想起黑狐还在泽云洞,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犹豫片刻,本欲直呼其名,但在对方灼灼逼视下,还是认了怂:“白露…姊姊,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姊姊知道,黑狐的事?”
白露嗤嗤一笑,美得不可方物,妩媚地白了他一眼,随手将银镜抛了过去,“来之前阿虎都告诉我了,拿着吧~”
“多谢!”
袁通抿了抿嘴,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东西,说太多反而显得很假。
“太棒了,啊狐他有救了!”
阿虎盯着那录魂鉴,显得很是兴奋。
袁通望着他一脸激动的模样,摇了摇头,没忍心打击他。
镜子虽然拿到手了,但凭之前执疑秃驴和他师傅一以贯之的鬼话连篇,说的方法是否有用还犹未可知。
但愿黑狐他福大命大,能挺过这一劫吧…
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天边风云变幻,丁香驾云归来,袁通赶忙将录魂鉴收入木匣,下意识挺直腰杆,活像个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
他之前虽知道白骨洞的内侍主管丁香手段了得,但总归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见过,今个一看,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一度将他、阿虎和白露逼入绝境的五毒老和尚在丁香面前,宛若三岁稚童,几乎没有反抗能力,连最后的底牌也成了笑话。
不愧是白骨洞里名副其实的三号人物,远不是老豺之流可以相提并论!
袁通心中感慨。
望着对方窈窕的身形,不知怎的,他的思绪又渐渐飘远,想起了当日巡山所见艳景,顿时一个激灵,有些忐忑不安。
对方不会借机清算吧?
事实证明,纯粹是他多想了。
丁香压根儿懒得理他,或许是不屑,又或许是不在意,反正从头到尾都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傲立云端,连瞥两兄弟一眼都欠奉。
好像那超凡脱俗的神妃仙娥,柔情脉脉都留给了威震三界的天官神将,哪有工夫去搭理脚下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
当然这么比喻多少有些抬举她了。
不过既然对方对他视而不见,袁通也不是热脸硬贴冷屁股的性子,索性后退几步,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丈夫身处逆境,自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宠辱不惊,不可与命抗争也!
就算再不甘心,实力未到,也只是徒劳。
岂不闻,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君不见古来多少英雄豪杰未发迹之时,亦要做小伏低,卑微行事,除了那些生来就在罗马的,哪个打小便是“人上人”?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袁通默默想着,腰背不由更弯了。
吾未壮,壮则有变。
云月之上。
丁香淡淡吐出两个字:“回府。”
“这就来!”,白露娇声招呼一声,冲袁通摆了摆手,道声“阿弟保重!”,接着刮起一阵阴风飞上云端,与丁香并肩离去。
两道婀娜的身姿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不见。
袁通缓缓收回目光,“走,阿虎,咱们去老秃驴的老巢瞧瞧!”
说着转身走向寺门。
与两个蛇妖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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