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位宋人的刘太后,竟有承天皇太后之志!”
辽国中京,元妃萧耨斤细长的眉头一挑,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说着说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一方面是刘娥做了她想做但目前还做不了的事情,另一方面也想到了,刘娥与萧菩萨哥有书信交流,倒是从来没跟她来往过。
以前萧耨斤不在乎,但现在瞧着,倒是不甘心了。
理所当然的,她对于萧菩萨哥的恨意更深一层:“那老物对内不能御下,对外倒是挺能勾搭!哼,我倒要看看,等我下手时,宋人能救她么?”
说这番话时,殿中没有别人,就连亲近的家仆都被挥退,只有元妃的亲哥哥,身为北府宰相的萧孝忠在。
而萧孝忠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满脸凝重,缓缓地道:“元妃,陛下的身体……”
萧耨斤对于辽帝还是有敬畏之情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下人能偷听到,才压低声音道:“这几个月,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夜里无法躺平,原先的用药一直在加量,到了前日,御医已经不敢加了……”
萧孝忠面色立变:“如此说来,御医用了最霸道的方子,还收效甚微?”
“是啊……”
萧耨斤没有丝毫悲伤之情,她甚至还盼望着那一刻的到来:“大兄不问,我也要说的,我族得好好准备了,别像那老物般愚蠢,只知服侍于陛下榻前,不顾外朝事宜,她的那些党羽都急坏了吧!”
“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啊……唉!”
萧孝忠闭了闭眼睛,叹息道:“陛下的身体,得撑住,至少要等到辽东之乱平息,不然内忧外患,朝野动荡!”
“事态有这般严重么?”萧耨斤不解,旋即撇了撇嘴:“这还不是怪燕王,一群渤海亡国奴都收拾不了,还是军中第一人呢!”
燕王就是萧孝穆,自从上次萧孝穆想要调和元妃与皇后的矛盾,就被自己的亲姐姐记恨到现在,所谓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萧孝忠对此很是无奈,解释道:“四弟统兵平叛,绝对能胜,那逆贼大延琳中计,主力遭到重创,如今是一味退守,占据辽阳府一带,军心已乱,苟延残喘不了多久!倒是那高丽,发现我朝叛乱不得速速平息,开始蠢蠢欲动,已经派兵越过边界了!”
萧耨斤嗤之以鼻:“高丽也配对我大辽趁火打劫?”
“原先自是不配的!”萧孝忠沉声道:“可若是宋人北伐,高丽对于辽东的影响,就不可忽视了!”
萧耨斤怔了怔,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兄,宋人真的会撕毁盟约,重新开战?”
“我原本认为不会,从南朝立国之初,一直到澶渊之盟的订立,宋人虽然抵挡住了我大辽的屡次进攻,但交战的战场,多是宋人的地方,一旦没能在河北将我朝的勇士堵住,契丹铁骑就将直逼汴梁城!”
萧孝忠语气豪迈:“这样的威胁是每一个宋室天子的噩梦,难道他们很想每年送上数十万的银绢么?这是花钱买平安,不得已而为之!”
萧耨斤道:“那就打不起来啊,他们北伐败了,那就不是原先的几十万银绢能够求和的了,至少要割地,将关南之地给夺回来,重定地界!”
抛开这位妹妹的性情不提,能处于这个位置上,眼界是绝对合格的,甚至比起皇后萧菩萨哥合格的多,萧孝忠很赞同这句话,却又不得不苦笑道:“但现在南朝作主的,不是那個小皇帝啊!”
萧耨斤反应过来了:“大兄的意思是,那位刘太后会打?”
“当然,她为什么敢穿汉人天子的衮服?不正是因为拿了夏王李德明么?”萧孝忠毫不迟疑地道:“想要女主临朝,国事一决于其手,必有大诛罚,大征讨!”
在女子执政方面,辽人对于礼法什么的反倒不看重,哪怕他们确实学了不少汉人的礼法,但骨子里信奉的还是强权。
承天皇太后萧绰,前期辅政,是因为辽景宗的放权,让她参决军国大事,等到辽景宗驾崩,她执掌辽国大权长达二十六年之久,母专其政,人不畏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整合国力,重用才干,励精图治,数败宋军。
历史上西夏的大梁太后同样如此,永乐城之战大败宋军,以太后身份掌控西夏政权达十八年之久。
反面例子则是小梁太后,屡次败阵,输得红了眼,最后落得个一杯毒酒的下场。
契丹和党项人觉得这理所当然,无论男女,只要能带领他们打胜仗,那就是强大的领袖,所以如今刘太后要更进一步,对外发动战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何况宋朝事实上已经对外开战了,西夏银夏要地被夺,李德明父子都被俘虏去了宋朝的京师。
这场胜利势必也振奋了宋人的军心,在辽人看来,胜了之后当然是继续开战,北伐顺理成章。
萧耨斤神情严肃,凝视过来:“大兄,你如实告我,如今辽宋开战,哪边能赢?”
萧孝忠组织了一下语言,但考虑到现在这个时刻,委婉不见得是好事,还是直白地道:“我大辽是绝对不惧宋人的,然此时开战,确实对大辽不利!”
辽国习惯了维持高高在上的姿态,雄踞北方,威压宋朝,但值此辽帝老迈,太子年少,内部叛乱的关头,只要不是昏了头的,都不希望与宋人全面开战。
甚至之前护送李成遇入兴灵,继承党项李氏的位置,就遭到了不少臣子的反对。
尤其是契丹贵族,他们担心与宋人发生冲突,会延误平叛辽东,让自己在辽东的利益遭受损失,至于河西之地的归属,那种长远的事情,许多人是看不清的。
元妃萧耨斤就是只在乎家族生意的反对者之一,但辽帝虎威犹在,力排众议,她当时也不敢说什么,现在则趁势道:“陛下糊涂啊,那群党项人亡了,与我们何干?偏偏在辽东内乱之际,派数万兵马护送那西夏使臣回去,还筹集粮草辎重,美其名曰为藩属作主?实在没道理!”
“陛下岂会糊涂?若是让宋人尽得河西,拥有了河套的养马牧场,那才是祸患无穷!”
萧孝忠暗暗摇头,但此时也不分辨,只是道:“现在要做的,是将兴灵的军队调回,稳定燕云,再速速将辽东叛乱压下,驱逐高丽,宋人眼见我大辽没了内乱,也就不敢放肆,到时是战是和,如何谈判,便是我大辽说了算!”
萧耨斤却皱起眉头,突然道:“宋人真的要打吗?怎么听着,是像故意吓我们退兵呢……我们现在退了兵,是不是反倒吃了亏?”
“不能这般想!”
眼见这位妹妹还在犹豫,萧孝忠使出绝技:“四弟领兵平叛辽东,亲近皇后的萧匹敌则出兵辽西,这是陛下依旧在努力平衡朝内的局势!倘若将萧匹敌召回,他寸功未立,皇后将来还如何与你相争?”
“嗯?”
果不其然,萧耨斤腰杆顿时挺起来了,昂起脖子,好似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斗鸡,即刻点头:“大兄所言有理,必须要将萧匹敌速速调回,万万不能让他立功,掌握军权!”
“倒也不必催促,我还是盼着他能稳定兴灵,让宋军无功而返的……唉!”
萧孝忠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我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或许真如那些反对的汉人官员所言,止渴于鸩毒,来日后悔莫及啊!”
“好了好了!我大辽不会打不过宋人,只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战罢了!”
萧耨斤瞬间说服了自己,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今日之辱记下,来日必定让宋人出更多的岁币与土地!”
等辽帝死后,她解决了萧菩萨哥那老物,坐稳太后的位置,执掌大辽的权势,到时候就给宋人好看!
两国的执政太后较量一番,传扬后世,也是一段佳话,如果她还能夺取了宋人的关南乃至代北之地,重定地界,那她在史书上的名声,不会比承天皇太后逊色!
萧孝忠没有陪妹妹一起做梦,身为北府宰相,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忙碌。
最关键的是,如今一言九鼎,掌控朝局的,依旧是辽帝耶律隆绪。
他们希望萧匹敌的军队从兴灵撤回,以保护燕云为第一要务,陛下又能否被他们说服?
所以萧孝忠还得见一个人。
监国太子耶律宗真。
耶律宗真今年十五岁,除了下巴上的胡须还不茂密,身躯高大健硕,双目炯炯有神,无论是从体格,还是从处理政事的能力上,都比同龄人成熟许多。
可惜不够。
相对于他的地位和责任,远远不够。
“太子殿下!”
“大舅来了!”
于是乎,双方相见,太子主动迎上,语气亲热。
这位以前称呼自己为大相公,近来元妃一族的势力已经明显强过皇后,在私下就改了口。
萧孝忠对此的感受很复杂,既希望于这位妹妹亲生的儿子,将来能够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家族这边,又觉得他相比起如今的辽帝,差得太远。
而大辽如今看起来蒸蒸日上,实则内部隐患重重,并不比当年辽帝年少登基时的局面强多少,那时的萧绰和耶律隆绪能够力挽狂澜,将国家带入全盛阶段,接下来轮到的萧耨斤和耶律宗真……
算了,没什么好比的!
坐下之后,萧孝忠先是询问了近几日的朝政,做好铺垫后,再进入正题:“宋欲北伐,侵我大辽,殿下可有听闻?”
太子冷哼一声:“孤不信南朝敢如此为之,这不过是想要尽灭西夏,夺取河西的策略罢了!”
萧孝忠并不直接反驳,而是问道:“倘若宋人真要北伐,以如今燕云的兵力,能否抵挡?”
太子目光沉了沉,辽国一直号称数十万骑兵举手可集,足以从位于燕山南侧的辽国南京道,一直打到汴京城下,好像兵力充足,完全可以力压宋朝。
但现实中,辽国常规军力一直维持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如澶渊之战里,萧绰和耶律隆绪就是举全国之力,率领二十万铁骑南下,这二十万是实打实的精兵强将。
至于上限,历史上天祚帝征女真时,一口气拉出了七十万大军,这里面的水分就很大了,所以后来被打得丢盔弃甲,近乎全军覆没。
真正知兵之人,应该清楚军队从来不是人数越多越强,游牧民族全民皆兵的意义,也并不在于真的能将每个国民都用于战事。
所以单论兵力,哪怕宋军如今没有暴兵百万,依旧占据优势,这也是赵光义两次北伐燕云,起初都是高歌猛进,捷报连连的原因,并不是打辽国一个出其不意,如果真的硬刀硬枪的拼,宋军其实完全不虚辽人。
当然,两军对阵,从来不会那么呆板,辽军在兵力的数量上不足,却可以运用骑兵的高机动性,攥紧拳头,将宋军各个击破,两次北伐大败,都说明了这点。
可现在,先是辽东十万军队平叛,又有辽西七万军队护送李成遇回兴灵继位,还有辽国北部与中京的驻扎,镇压当地各族,哪怕是粗略计算一下,燕云之地的守军都已经捉襟见肘了。
如果这个时候宋人真的北伐,太子微微一个激灵,面色也不由地变了:“宋人真敢这么做?他们就不怕第三次败阵,再也没了与我大辽和谈的机会?”
“殿下,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对待太子,萧孝忠就不好把太后执政的那套说辞拿出来,直接道:“燕云不容有失,我们必须要防备宋军真的北上,如今镇守析津府的是统军萧惠,他能退敌于我大辽境外么?”
太子嘴动了动,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相比起朝堂上的臣子往往站队陛下、皇后和元妃,萧惠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太子党,放到宋朝那边就是潜邸旧臣,自然深得信任。
可现在就连太子都不得不承认,单靠这位镇守燕云,确实让朝中无法安心,稍加停顿后,唯有问道:“那依照大舅之意,该当如何?”
萧孝忠沉声道:“调兵!”
“调兵?从辽东调?”
太子皱眉:“可逆贼大延琳好不容易被困于辽阳府内,大将军断了其外援,再筑重垒围之,联络城内忠诚之士,此时如果将他们调回,恐怕要前功尽弃啊!”
“殿下所言极是!”
萧孝忠颔首:“所以辽东平叛的军队不能动,那就只能把辽西的萧匹敌部给调回来!”
“嗯?”
太子顿时警惕起来。
萧匹敌是皇后的人,而对于将他养大的嫡母皇后,太子是极为敬重的,心里实则挺反感那位尖酸刻薄的生母,现在萧孝忠所为,是不是元妃授意的?
萧孝忠却是语重心长地道:“太子殿下,老臣不仅是北府宰相,你我还血脉相连,我这个当亲舅舅的,难道还会在这个关头争权夺利,损了你的储君之威?实在是燕云之地,不容有失啊!”
太子想到这位大舅确实是一位明事理的人,或者说,他的五个舅舅为人都还不错,由此才让元妃家的势力急剧膨胀,缓缓地道:“大舅之意,孤已明了,那现在该如何?”
萧孝忠正色道:“殿下,你是监国太子,代大辽天子管理国事,然这等大事,不可私自决断,必须要向陛下禀明利害!”
太子抿了抿嘴,有了决断:“此事确实干系重大,孤这就入宫!”
入宫之前,太子的背影极为伟岸,大辽五京六府一百五十六州,是在他的肩上担着。
但等到入宫回来,太子双肩塌下,步履匆匆,等到了面前,冷冷地看了这位大舅一眼,脸色极为阴沉,那模样甚至要拂袖赶人。
萧孝忠隐隐料到这位会被呵斥,却也知道现在万万走不得,凑上前去,弯腰往下一躬:“请恕老臣失礼,敢问陛下是如何说的?”
“大舅切莫如此!”
终究是自己的嫡亲长辈,又是大权在握的北府宰相,太子还是伸手将他扶起,冷冷地道:“如何说的?父皇指着孤的鼻子骂,‘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然后不住地咳嗽,显然气愤至极,话都讲不下去了!”
萧孝忠心头一沉,陛下竟然也认为元妃一族是为了一己私欲,要打压皇后的人,才提议撤军?
虽然元妃确实是那样的人,但天可怜见,他此番提议让萧匹敌退军,还真的不是担心对方夺了军权,与萧孝穆分庭抗礼,而是觉得燕云不容有失,必须先顾自家,等到内部稳定,再与宋人争夺河西啊……
眼见这位大舅面容悲戚,身形摇摇欲坠,太子眉宇间又浮现出自矜:“不过父皇虽然责骂了孤,却也点了头,同意调萧匹敌统率的精兵速速回援……”
萧孝忠马上明白,刚才是这位太子的拿捏,却也认了,如释重负地道:“好!那就好啊!”
太子得意地弯了弯嘴角,却是将辽帝停下咳嗽后,那句低沉而无奈的话语抛之脑后:“儿啊,现在退兵,防卫燕云,能安国中之心,然伱来日要挑的担子,就很重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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