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谒庙献俘!刘娥要穿衮服!

  “啪!!”

  张茂则不用抬头,就知道肯定是官家又把奏劄掷于地上了,但这回赵祯愤怒的声音,还是紧随其后地传了出来:“自己畏敌怯懦,却将敢于跟辽人开战的忠勇将士,说成罪过,简直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内外的侍从宫女,都是一惊,有的即刻拜下,有的愣了愣,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实在是一向好脾气的官家,从来不对下人发火,如此震怒,是头一回。

  张茂则没有跪,匆匆上前,捡起那劄子,轻轻地放回案头,又一言不发地退了开去。

  在捡的过程中,他瞥了几眼,不出意外的发现,果然是要严惩狄青。

  此番提议定罪狄青,不可再开边衅的,是以新晋枢密副使赵稹为首的一众臣子。

  太平时期,张耆任枢密使,执掌国朝军事大权,已经显得勉强,战事爆发后,他这位幸进之辈,就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张耆也是果断,干脆急流勇退,以年迈为由,上表请辞,刘娥三度挽回后,加尚书左仆射,封邓国公,出判许州。

  曹利用贬官,被内侍逼死,张耆退位让贤,颐养天年,昔日的两位枢密使,皆已卸任。

  而枢密副使陈尧咨资历未足,太后有意让刚毅笃正的老臣薛奎,担任枢密使一职。

  然薛奎以不精兵事推辞,最终朝廷便选了一位老资格的武臣,杨崇勋。

  杨崇勋是真宗的潜邸旧臣,久任军队职务,真宗称其质朴重信,可承重担,但实际上此人生性贪婪而浅陋,每次奏对,都喜欢高谈阔论,议论各国局势的同时,还中伤别人,因此不少人都惧怕他。

  这位担当节度使镇守各地时,更是派兵卒工匠雕制木偶,再涂上色彩,用船运到京城来卖,和后来高俅专门让禁军给他家中修庄园一样,都是以兵士为仆役,从中牟利。

  赵祯得知这些旧事后,就不喜欢这个人。

  不过雁门关外的交锋过后,战报回禀,杨崇勋大声叫好,扬言辽国势弱,不复当年雄威,待得大延琳于辽东起义,更是囔囔着辽国衰败,可复燕云。

  起初赵祯倒很期待,这位新任的枢密使能有一番见解,结果这位喊得最响,却始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策略,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空洞之言。

  雄踞北方的辽国,总不会在他的夸夸其谈中一朝倾塌,赵祯很快对其失去了兴趣。

  但相比起来,杨崇勋至少是敢和辽人开战,另一位新晋的枢密副使赵稹,就实在可恨了。

  这位是标准的文臣,进士出身,历任地方,资历极深,当过御史,执掌过刑狱,除了不达民情外,倒也没什么缺漏,故而被太后选中,入了两府。

  民间近来有一个传闻,说赵稹私结太后婢女,暗通款曲,以便能得高位,诏命还未下达,婢女就抢先出宫报信,赵稹急问,是东头还是西头?

  东头就是中书门下,西头就是枢密院,赵稹自是盼着希望入中书,为参知政事,但后来还是进了枢密院,任枢密副使。

  而这件事也流传了出去,在京师里引为笑谈,为人所不齿。

  赵祯知道,大娘娘自从赐死了身边的婆婆后,就再也不会对婢女内侍委以信任,这个婢女报信的传闻是谣言,赵稹显然是得罪了人,这传得有鼻子有眼,专门坏其名声。

  不过此人竭力逢迎太后倒是不假,而有了这個恶名后,赵稹更对枢密院的公事极为上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烧到了狄青头上。

  雁门关一役,如果细究,确实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哪怕监军杨怀敏被按住了,但回报的奏劄里,还是被赵稹抓着了把柄。

  由此这位枢密副使,一定要以枢密院的名义下令,给狄青定一个罪名,以防别的边将以此为荣,妄自挑衅,以获功勋,毁去宋辽两国来之不易的太平,让北地百姓重新陷于战火之中。

  对方越是言辞凿凿,冠冕堂皇,赵祯越觉得恶心。

  最关键的是,逢此大战时期,新晋的枢密正副使,居然都是这等无才无德之辈,却因为资序比其他更有能力的朝臣合适,硬生生被抬了上来。

  “资序!资序!倘若真的什么都要严格按照规制来办,朕早已及冠,大娘娘不早该还政了么?”

  天圣九年在即,他就要二十二岁了,及冠已经两年,却离亲政遥遥无期。

  如果说官员升迁要论资排辈,才显得公平,那现在官家迟迟不能亲政,除了范仲淹等臣子从礼法上入手,时不时地劝谏太后,其他人都三缄其口,生怕触怒了太后被贬官外放,又算什么?

  忠贞去了哪里?

  口口声声的大义又去了哪里?

  但相比起刚才的怒意训斥,这番抱怨,赵祯是不会诉诸于口的,哪怕身边都是亲信内侍,也要咽在肚子里。

  张茂则显然很懂主子,轻柔的动作也安抚着情绪,让赵祯很快平静下来。

  沉默片刻后,这位官家开口道:“夏公何时入宫?”

  张茂则回答:“还有半个时辰!”

  这说的是夏竦回京述职,昨日的朝会之上,这位经略相公将战事详细描述了一番,让众朝臣都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

  赵祯想到此番捷报连连,更是擒获了李德明这等心腹大患,烦恼散去,不由地露出笑容:“献俘大典,实乃我朝盛事,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啊!”

  若论重要性,李德明只是一个地方政权的领袖,不如太祖太宗时期灭的那些国家,但自李继迁反宋起,党项李氏一直在边地兴风作浪,又得辽国庇护,有识之士都知道,西夏早晚是心腹大患,如今灭之,连酋首都被擒至京师,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所以李德明一入京师,就被妥善安置起来,太医轮流诊断,确定了此人是早年沙场征战留下的暗伤,加上多年的辛劳成疾,最近再被接连失败刺激,身体才支持不住。

  想要治好是没可能的,也没必要,但用珍稀药材吊着命,拖个一年半载,以太医院的水平是能办到的。

  这就够了。

  就算不能像前唐的颉利可汗那般,活捉到长安后,为大唐天子献舞,至少要让李德明在献俘大典上,能够有力气叩首谢罪,向国朝表明自己的悔恨之心。

  不过赵祯也听说,似乎太后那边准备将献俘大典往后挪一挪,与二月谒庙一同举行,向列祖列宗告慰,除此边地大患。

  如果那时宋军攻克兴灵,让河西之地重回中原怀抱,那就更是无上的荣光。

  后世的史书上,这是他为天子时的功绩,无可抹去,但终究不是亲政时的伟业,赵祯欣然之余,又难免有些遗憾。

  这般思忖着,内侍前来通禀,太后请官家往垂拱殿议事,赵祯起身,收拾心情。

  等到抵达殿内,安然坐下的,已是着绛纱袍,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官家了。

  太后垂帘,坐于另一侧,母子俩齐平。

  一位位腰金曳紫的臣子,步履稳健,鱼贯而入。

  如今位列两府宰执的是,首相王曾、次相吕夷简、枢密使杨崇勋、参知政事薛奎、枢密副使陈尧咨、枢密副使赵稹。

  另有御史中丞晏殊、三司使王曙、权知开封府陈尧佐,虽非宰执,却也是朝堂重臣,可于殿内议事。

  以前的老人不必说,两位新面孔中,杨崇勋身材高大壮硕,亦是老当益壮之辈,但相比起来,刘平显得威风凛凛,年过半百,依旧能上阵冲杀,而这位就有些大腹便便,满脸富态之相。

  而年龄最大的其实是赵稹,在场的宰执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唯独这位已是近七十岁高龄,但仪容庄重,须发还是半黑半白,看上去精神奕奕,极不好惹。

  年纪在这里,就是一大优势,赵祯心里厌恶,也不能对这种老臣冷眼相对,那是要逼死人的,唯有眼眸低垂,视线直接略过对方,落在对脾气的陈尧咨身上,这才觉得舒心了些。

  不舒服的不止赵祯一人,当群臣坐定,最后走进来的夏竦一副风尘仆仆,疲倦模样。

  他一方面是要展现自己此去西北的辛劳,另一方面这几日,也确实被府中的赃物案弄得焦头烂额。

  “秦顺儿是保不了了,与弥勒教扯上干系的古物不能交出,必须销毁!”

  “只是证人太多,不好掩饰,不仅府内,府外还有人来往,那吕公孺在城外别院,与十八郎君交好!”

  “是吕夷简要阻我前程么……不!若是吕夷简,不该这般明显,派出自己的儿子来……莫非是王曾,应付不了吕夷简的咄咄逼人,有意挑拨离间……还是狄进,逼得我要速速提出威逼辽国的决议,不可拖延……”

  夏竦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两府宰执的利益纠葛,心绪翻腾,无法平静。

  这看上去只是一件小案,可事实上,在如此敏感的时期,查弥勒教查到他门下来了,是能阻他回两府的!

  现在的参知政事只有一位,正因为此前张士逊去了东南,夏竦去了西北。

  两位宰执为天下大局,自请出京,这可和贬黜出京不同,总不能人家那边走着,这里就择人进位,堵死了回两府的位置。

  所以原本就是由参知政事被贬外放的晏殊,没有重回中书门下,能力出众、老而弥坚的陈尧咨,也还在枢密院坚守。

  但如果夏竦在这个时候,陷入弥勒赃物风波中,被御史弹劾个几轮,错过重回两府的重要关头,就怪不得旁人了,是他自己修身不正,持家无方。

  如果单纯是这样,夏竦倒有应对的法子,关键在于,他还有争功燕云的计划。

  夏竦斜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杨崇勋,这个颇为草包的武臣,原本是谋划的关键。

  张耆同样没有真才实学,但谨慎低调,难以利用,杨崇勋却是一点就爆,可以用他来冲锋陷阵,自己坐收渔利,但现在却有些来不及了……

  “真要由老夫来承担那巨大的风险么?”

  夏竦笼了笼袖子,将那份奏劄往外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西北的论功开始了。

  正如之前赵祯所言,此番攻克银夏,生擒敌酋,自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如此才能激发前线士气,让他们一鼓作气,再取兴灵。

  陕西四路,河东三州,各个文武官员的功绩都被列出,夏竦时不时予以细节补充,很快一份长长的名单就整理出来。

  一场战事,多少晋升,足以抵消十数年磨勘,令朝臣都不由地羡慕起来。

  当然,这是在辉煌的大胜之下,如果是惨败于西夏,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拿着旧衣纸钱招魂,号泣在经略相公的马首前,那又是另一番场景……

  现在喜气洋洋,众臣抚须微笑,与有荣焉,直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赵稹开口:“太后容禀,老臣上书弹劾右班殿直狄青,至今未得回应,此等妄开边衅的恶徒若不严惩,反于西北得功,是否要让军中人人效仿,再效唐末藩镇之乱?”

  赵祯一怔,脸色顿时沉下。

  但未等他开口,刘娥已然道:“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杨怀敏,昨日已回京,老身问过他雁门关外的战况,狄殿直挫敌锋芒,扬我军威,有功无过,赵枢副可向他仔细询问清楚!”

  “这……太后……老臣领旨!”

  赵稹怔了怔,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感受着那珠帘后的目光落在身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祯松了一口长气,无论如何,大娘娘还是照顾他的感受的。

  而就在他端坐的姿态不那么紧绷之际,太后初定了封赏名单,又接着道:“谒庙献俘,皆在二月,礼官的劄子老身看过后,稍作改动,新的程式劄子,请诸位卿家一览!”

  这是应有的程序,群臣只当走个过场。

  首相王曾先接过劄子,起初目光平和,但看到某一段时,眼睛突然瞪大,反复看了几遍,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内容。

  吕夷简一直关注着这个对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可等他接过劄子,看到那里时,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手掌也颤了颤。

  如此传了个遍,所有宰执的神色都不对劲了,但不等他们发问,刘娥主动开口:“谒庙献俘大典,老身着衮服,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中君臣勃然变色。

  以为如何?

  以天子服祭祖,是准备临朝称帝啊!

  不过他们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宦海沉浮的宰执,惊怒之余,又觉得不对。

  先帝初丧,官家年幼之际,太后都恪尽母道,坚决不行武后之事,如今官家春秋已盛,临朝称帝更不可能成功了,那是逆天下人心而行!

  晏殊反应最快,徐徐起身,温润的声音响起:“此番谒庙献俘,礼服部分,太后恐有疑虑,恰好臣前些日重读《周礼》,还记得王后六服一项,‘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

  刘娥淡淡地看着:“晏中丞博文强记,难怪官家最喜听你讲学!”

  晏殊面色微变,但还是躬了躬身道:“衮服谒庙有违祖制,望太后三思!”

  刘娥道:“这不是还有献俘么?老身临朝称制十年,每日批阅众卿奏章,处理国家大事,此番行谒庙献俘大典,衮服更显庄重!”

  薛奎忍不住了,直接起身,语气激愤地道:“老臣斗胆,敢问太后,以天子之服谒庙,是以何等身份面对祖宗?又以何等身份面对先帝?”

  刘娥平静地看着他,不动怒反驳,也不出言辩驳。

  对视片刻,薛奎瞪大眼睛,气血上涌,自己反倒有些摇摇欲坠。

  直到他快要站不稳了,刘娥才平和地回答:“老身以衮服拜见祖宗,难道不能是将十年临朝称制的功过,告于祖宗先帝得知么?薛卿不必激动,先坐下吧!”

  薛奎却不坐,喘着粗气,躬身到底,一字一句地道:“老臣望太后三思,以天子之服谒庙,万万不可!”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

  王曾和吕夷简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面容极其肃然,不敢贸然开口,加剧冲突;

  陈尧咨没那么多思量,显然支持薛奎所言,如果薛奎再被喝止,他就要起身接替;

  杨崇勋则有些懵了,眼中透出一股清澈而愚蠢的光芒,好似刚入官场的新人;

  一向以太后马首是瞻的赵稹,则变得阴晴不定,太后别的决断他都愿意支持,唯独这等事情太过出格,他也不敢附和。

  而真正的主角不是臣子,无疑是皇权受到威胁的赵祯。

  这位年轻的官家面容僵住,震惊之余,也清晰地察觉到,大娘娘的目光稍稍一斜,在自己身上落了落。

  他很清楚,如果是一位成熟的官家,面对这个剑拔弩张的气氛,需要居中调和,应该这么说:“谒庙的礼仪程式,年年都会有变动,献俘更是本朝首例,宰执礼官各引经据典,争论一阵子,实属正常,不必急于一时定夺!”

  反正答应是绝对不能答应的,违背礼制,显得孱弱无能,让朝野上下看轻了天子,但直接驳斥一位临朝十年的执政太后,不仅损了皇家威严,更有忘恩负义的不孝之嫌。

  人家把你养大了,位置坐稳了,就不需要老母亲了,到时候有理也变得没理,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弄得朝野震荡,两败俱伤。

  所以最好的应对,是一个字,拖!

  先拖着,探明这位大娘娘的真实用意,再逐步寻找解决之道。

  偏偏这一次,哪怕明知道正确答案,赵祯的脾气也上来了。

  狄青被弹劾,太后故意放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拿捏够了后,又趁着活捉了夏王李德明,提出衮服祭祖的过分要求,这无疑是在不断逼迫群臣,同时试探他这位官家的底线。

  赵祯自忖,亲娘李太妃回归后,他已经凡事顺着这位大娘娘,哪怕心里想想,表面上也从未有暗示群臣要早日亲政,还要如何?还能如何?

  “国朝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朕倒要看看,你怎么穿衮服!”

  就在赵祯笼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紧,心中决定强硬到底之际,风尘仆仆的夏竦站了起来,说出一句在场君臣都没有想到的话:“老臣有《平燕十策》进献,欲破北虏,取燕云,望太后与官家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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