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狄青……麾下仅三百巡逻士卒……全灭五百契丹铁骑……莫不是在诓我?”
“诓你作甚,军中已然传遍,并非秘密!”
……
“领着三百人就把五百北虏打趴下了,真是威风!”
“假的?尸体能作假么?扒下来的北弓甲胄能作假么?可惜俺没有捞到这份军功,不然现在至少是军将了!”
……
“人家命好,姓狄,狄相公也姓狄,我没这好命啊!不然我上我也行!”
……
事实证明,办法总比困难多,即便为数不多的帮手选择了离去,为了在两日内完成刘六符交托下的任务,“宿住”依旧冒险潜入了恒山山脉最西边的楼板寨,通过原定的计划,打听到了消息。
事实又证明,困难总是想象中要多,当“宿住”反复确定了消息无误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狄进、狄青,一个出身并州,一个出身汾州,两州紧邻,同属河东,显然不仅仅是同姓氏的巧合,关系极为密切。
而身为“金刚会”的二代首脑,更没有忘记,狄青正是靠着从会内刺客的手中救下李顺容,得了官家赏识,成了有品阶的武将。
现在这个人,居然成了全灭辽军精骑的将军?
“宿住”实在不能接受。
总不能姓狄的都这般厉害吧?
狄进毕竟是三元魁首,科举第一,这狄青刺配入伍,能有今日,怎么看都是机缘巧合,幸进之辈!
那就是宋军变得厉害了?
不!
澶渊之盟后,宋朝忘战去兵,武备皆废,京营禁军衰败的种种具体表现,“金刚会”都收集过,不会有假。
所以排除其他可能,那就只有一個原因。
辽人变弱了!
“师父一直希望辽军再度发兵南下,结果自从签订澶渊之盟后,两国已有二十五年太平,原来不是契丹人不愿意,而是他们的武力军备,也远远不比从前了么?”
“宿住”从小就被宝神奴灌输思想,认为只有两国重新开战,自己才会有用武之地,现在这个发现予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金刚会”本就处于最低谷的时期,倘若契丹强盛,他们依附于雄踞北方的大辽,还有重回巅峰的可能,可如果辽军都打不过宋人,那他们怎会有出头之日?
“我该……何去何从?”
“宿住”一路恍惚,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归辽营的,只是再度完全清醒时,已然跟在刘六符身后,朝着中军营帐而去,前方还传来这个汉臣的叮嘱:“待会见了萧将军,禀告宋人军情时,你要注意些言辞,萧将军心忧国事,近来心绪不宁,明白了么?”
“明白!”
“宿住”应了一声,刚入帐篷,就见到萧惠端坐在桌案后,喷薄着怒火的双目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他心头一凛,也知道遭此惨败后,这位本就脾气暴躁,对下严苛的契丹贵族,更会兴无妄之火,赶忙拜倒下去,用标准的契丹话道:“属下拜见萧统军!”
萧惠从嘴唇里挤出一个词:“讲!”
“宿住”抿了抿嘴,沉声道:“此番伏击萧十四将军的,是宋人将领狄青,此人是狄进的心腹,曾救下了宋人小皇帝的生母李氏,得以为官,此后一直得狄进提拔,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将事实与脑补混为一谈,果然萧惠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微微点头,并不诧异:“这就难怪了,上面有经略安抚使撑腰,自然不像寻常宋人武将那般束手束脚,他调动了多少军马?”
“宿住”道:“表面上只有三百人!”
萧惠面色立变:“三百人?怎么可能!”
“宿住”道:“按照军中调遣,确实只有三百人,此事已经传遍十三寨,宋军上下皆知,正是狄进为其心腹造势!”
萧惠哪怕一生败多胜少,是宋和西夏的好朋友,但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厉声道:“无论造不造势,手下人马总是不变,难不成狄青能调用三千兵马,只作三百之数么?”
无论是宋辽还是西夏军队,杀良冒功之事或多或少,总归不可避免,可反过来,让本就立功的将士不领功劳,只为了凸显将领带兵人数之少,这等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上面想要隐瞒也瞒不住。
“宿住”其实同样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能这么说,而是要尽可能地找理由为辽军打气,使得他们不放弃战争的信心:“属下以为,三百之数不可信,宋人边关多民夫乡勇,这些人若是组织起来,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狄青正是利用这点,令乡勇埋伏于石峡谷中,才能弥补兵力上的不足!”
此言一出,立于两侧的萧慈氏奴和刘六符倒是微微点头,觉得有些道理,唯独萧惠面容愈发扭曲起来:“依你之见,宋人的村民,都能对我大辽的百战精锐产生威胁了?”
“宿住”怔了怔,赶忙道:“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萧惠咬牙切齿:“可你探回来的情报,便是此意!宋人只用三百人,便灭了我大辽五百精骑,然后还有些村民相助?你们这群废物,胆敢以下犯上,却不能探得宋人的准确兵力……属下?你是谁的属下?来人啊!”
“在!”
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卫走了进来,就见萧惠一指“宿住”:“将这贱奴拖下去,军杖五十,狠狠地打!”
“宿住”勃然变色,这岂止是心绪不宁,完全是不讲道理,赶忙对着刘六符哀求道:“刘军议!刘军议!”
萧慈氏奴眼中倒是有些不忍之色,杖五十是要将人活生生打死的,虽说“金刚会”之前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契丹贵族的普遍不满,但危急关头还是要用人的,父亲的怒火宣泄,未免有些过了。
刘六符则对于这个谍探求救的神情视若无睹,事事出面,想来这人也不可能是“金刚会”的首领,估计也就是个跑腿的办事者,打死就打死了,与他何干?
就这般,“宿住”被亲卫硬生生拖了出去,萧惠胸膛起伏的程度终于消了些,冷冷地道:“宋人设伏,以数倍兵力败我大辽精骑,又冠以盗匪污名,本将军欲向上请命,兴军破了雁门各寨,伱们以为如何?”
“父亲!万万不可啊!”
萧慈氏奴勃然变色,赶忙劝阻:“宋人缘边十三座堡寨,皆有精兵把守,又有外围各座军铺、烽燧,以作呼应,若是这么好被攻破,此前何必绕开它们,走小道入宋地呢?”
萧惠翻了翻白眼,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
刘六符则心领神会,起身出列:“陛下仁德,一心开太平盛世,不愿破盟弃约,坏南北之好,统军虽有雄心万丈,也要为大局考虑,还望慎重!”
“唔!”
萧惠面容终于缓和,第一次对于反对自己的意见如此和颜悦色:“你说的对,陛下仁德,不愿兴兵啊,然宋人咄咄逼之,该当如何?”
刘六符躬身行礼:“下官愿再往西陉寨一行,与宋人商议,如何能令双方化干戈为玉帛,莫要再行这般无谓冲突!”
萧惠盯着他,语气有些紧张,声音则低了下去:“能逼迫宋人在此事上让步么?哪怕是稍作让步?”
刘六符缓缓地道:“下官尽力!”
萧惠点了点头:“你去吧!事成后,本将军重重有赏!”
刘六符退下,刚刚离开军帐时,与匆匆而入的亲卫擦身而过,竖起耳朵,又听到后方传来萧惠的惊怒之声:“那个贱奴竟敢伤人逃跑?好胆!好胆啊!”
刘六符眉头微扬,“金刚会”的成员果然桀骜,居然敢逃避军法处置,只是这个办事的手下一逃,倒也连累了“金刚会”的其他成员,再也不为辽军前线所容了。
他摇了摇头,带上两三个亲信护卫,出了辽营,往宋地而去。
这次没有萧慈氏奴同行,刘六符一路驾轻就熟,很顺利地在寨中大堂见到了狄进。
雁门关防线,是以雁门寨为核心,主要兵力都放在雁门寨中,西陉寨则处在最前沿,理论上如果辽军发兵攻打,这里是首当其冲的地方,因此身为河东路的经略安抚使,一般情况下只需要驾临雁门寨,就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正如御驾亲征的天子,坐镇中军都已经了不得,根本不可能手持兵戈,站在最前线。
可偏偏狄进这些日子一直位于西陉寨中,连之前那个宋人的宦官监军都来到了这里,此时正与之对坐,品着清茶。
当看到这一幕,再下意识地与萧惠进行对比时,刘六符就知道,辽国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甚至是完败!
既如此,作为一名小小汉人臣子的自己,也没必要自作多情的上演国辱臣死了,刘六符上前拱手一礼,语出亲热:“仕林兄!”
杨怀敏侧目,狄进则淡然道:“刘军议若是为公务而来,还是称官职吧,国事无私交!”
刘六符见到面前有位置,倒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微笑道:“我此来为公为私,想想还是为私多些,就称呼一声仕林兄如何?”
“上茶!”
狄进吩咐了一声,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才开口问道:“萧将军准备将尸体要回?”
这句话一出,刘六符的鼻翼间仿佛又萦绕起那股血腥气味,那堆京观的画面,想必一辈子都忘不了,喉头耸动了一下,缓缓地道:“既是盗匪,还是由贵军处理为好!”
杨怀敏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嘁!”
当年杨业死于辽军之中,宋廷这边希望要回他的尸骨,让其回归故里,结果屡次派遣使者讨要,辽人屡次不还,最后才不得不看着杨业最后安葬在了辽地。
现在辽人对待这些将士的尸骨,干脆是要都不要,实在令人寒心,就连杨怀敏都不齿了。
狄进并不意外:“也罢!宋辽终究是兄弟之国,这么多年边境和睦,未生战事,我军就劳累些,将这些人埋了,不至于曝尸荒野,为山间野兽啃食……”
“多谢!”
刘六符赶忙起身行礼,知道这是卖了自己一个好,回去后已经能有一份交代。
投桃报李之下,他也不再绕弯,直接抛出了目前双方最关键的矛盾:“只是我军萧统领,还在挂念走失的五百精骑,不知仕林兄可否教我,如何寻到他们的下落?”
如果萧惠不准备开战,那就剩下一个难以解决的冲突,五百个“盗匪”死在了宋地,可以搪塞过去,但辽军中萧十四及五百精骑下落不明,总要有个交代!
杨怀敏屁股微微动了动,紧张起来,狄进的语气则毫无波澜地道:“萧统军若要托付我军助其寻找,依两国盟约,我们愿意寻找。”
刘六符的身体稍稍前倾,语气放轻:“依我之见,这支辽军是巡逻边境,戒备夏人,如今失踪,最大的嫌疑者,难道不是西夏人么?”
杨怀敏一怔。
围绕着代州雁门关的交锋,也能扯到西夏?
狄进沉默片刻,就在刘六符紧张得屏住呼吸,担心这位真的一心求战时,才微微颔首:“起颂兄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刘六符深深地叹了口气:“贼人猖狂,欲离间宋辽盟约,坏我两国太平,可惜那位萧将军,怕是凶多吉少了……”
狄进道:“如此说来,夏贼李德明派出谍探,入丰麟府三州,早有侵我河东之意,却又一直忌惮于贵国陈兵边境,他自是希望让贵国三万铁骑先动,与我军兵戎相见后,他再趁势杀入三州!”
“这就说得通了!一切都是李德明的奸计啊!”
刘六符拍案而起,情绪激动:“幸得萧统军明察秋毫,识破奸计,未因为部下的失踪而迁怒于贵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杨怀敏已经懵了。
这就摘出去了?
狄进则道:“夏人若行此恶举,是不会留下明确线索的,萧统军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苦心,就怕贵国别的官员无法理解,还是会中了李德明的算计……”
刘六符目光微动:“那依仕林兄之见,该如何揭穿贼人的面目呢?”
“这是贵国军务内政,身为外臣,我并无建言!”
狄进道:“只不过五百人马也非小数目,如何会突然失陷,这一切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吧?”
刘六符很清楚,这本就是最大的破绽,萧惠命令五百精骑入宋地,想要耀武扬威,结果被反杀,这个结果可以推给西夏的挑拨离间,但过程却无法解释。
毕竟在烽火严密,斥候处处的宋辽边境,西夏人是如何偷摸进来,将五百精锐杀死的呢?
这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但现在狄进的意思,似乎还是有理由的?
刘六符思忖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思路:“莫非我军内部有叛徒,内外勾结,才让夏人有了可趁之机?”
狄进品茶。
刘六符眼睛亮了起来:“军中确实有不少党项人,自从李元昊大闹寿宴,陛下震怒后,这些人日子过得很不好,或与李德明相通,告知萧十四部的下落,才让他们全军覆没于外!”
狄进继续品茶。
辽国内部各族混居,西京道也居住着不少党项部落,历史上李元昊称帝后,还想吸纳这部分辽国的党项人,为西夏所用,彻底刺激了辽兴宗,引发了辽国攻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想法其实是普遍存在的,宋朝境内对于番人也有诸多不信任的地方,而事实上不少番人对于宋廷倒是忠心耿耿。
相比起来,辽国境内的党项部落,对于高高在上的契丹贵族,心怀不满的可能性更大,只是这份不满很难化作实际的反抗行动,李元昊试探性地争取了一下,发现国力终究无法对抗辽国,还是很快任怂称臣了。
但现在,犯了错的契丹贵族,需要党项士兵反抗反抗。
杨怀敏在旁边已经听得噤若寒蝉。
相比起宫内那些尔虞我诈,前线的交锋无疑残酷百倍,这位狄经略和对方的使者,三言两语间,又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然而这一次,狄进不希望人头落地,哪怕死的是辽人:“若是罪名查实,萧统军还需及时拿人,如若打草惊蛇,被这些党项人逃来我们宋地,我军也可协助缉拿,带去丰州与李德明阵前对峙!”
刘六符先是怔了怔,然后意识到了其中的妙处。
军中的党项人无疑是冤枉的,他们根本没有暗通李德明,杀害五百精骑,但如果这群党项士兵被逼投靠了宋朝,那就坐实了罪名,同样宋军这边也有了一个把柄,不是白白帮忙。
这才符合双方的交易,刘六符反倒放心了:“狄经略所言甚是,我一定把话带到!”
狄进神情平淡,并没有多么喜悦,待得分别之际,反倒有些意兴阑珊地起身:“我送刘军议!希望一切顺利!”
“当然会顺利,南北之好,岂能因西夏而毁?”
刘六符笑意盈盈地告辞,迫不及待地快马奔回了辽军营帐,将商议的结果匆匆说明,萧惠听着听着,眼睛已是亮起,最终满意地点头:“好!好!你果然没有令本将军失望,刘起颂,你是我大辽的能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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