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机宜司中。
烛火仍然燃着。
提举刘知谦坐在桌案前,看着一份份尸格,眉头紧锁,拧成一个川字。
死者不是正常人,而是一个经过七天严刑拷问,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犯人,所以仵作验尸后,给出的尸格都是长篇大论,但核心有一点,基本都认为这个人是被打死的。
刘知谦并不认可,觉得犯人暴毙,肯定有另外的死因。
这一局的关键,就是大使之子,要死在机宜司的牢房中。
如果人不死,哪怕受了刑,也能说成一场误会,毕竟对方确实是偷入京师的,吃点苦头,还能怎的?
但人一死,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所以犯人之死不可能是审讯的意外,要么使用了某种仵作检查不出来的手段,要么……机宜司中早有「金刚会」安插的内女干?
刘知谦揉了揉眉心,将这个念头压下,他很清楚,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如果再怀疑身边的人,那就真的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
而且有内女干安插的可能性确实也不大,毕竟机宜司的创立是曹相公临时提出的,然后强势组建,整个过程十分迅速,「金刚会」能通过使节团设下这个陷阱,就已经很了不得,如果再安插内女干,那就真的无所不能了……
刘知谦不再胡思乱想,回到眼前的关键问题上。
如果能拿出证据,犯人萧氏的死亡,不是因为机宜司的刑罚,而是别有目的的手段,那么就重新占住了理,在外交上至关重要。
所以刘知谦将仵作的报告再度看了一遍,突然道:「这里只有七份尸格,我怎么记得从各处调来的,是八名仵作?」
左右得力的心腹吏员起身,来到面前回答道:「有一个叫田缺的开封府衙仵作,总说没有查明死因,不可妄下判断,因而没有呈上尸格报告。」
「哦?」刘知谦对于这份态度很是认可,颔首道:「让此人也呈报一份简略的尸检上来!」
心腹吏员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此人今日去寻了大提点……」
刘知谦皱了皱眉,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提供情报的人,寻到下落了么?」
心腹吏员摇头:「没有,牙人倒是还在,人已拿入牢中,但他狡言辩解,盗门只在中间充当联系之人,情报不是假的,与他们无关……」
刘知谦并不意外,诚如对方所言,情报还真不是假的,抓的确实是辽人,只不过被狠狠摆了一道罢了,又问道:「孙提点可回来了?」
心腹小心翼翼地道:「孙提点申时一到就走了,没再回来过……」
刘知谦闭了闭眼睛,这次是真的觉得心累了。
孙永安能被曹利用安排过来,也不是无能之辈,只是这个人利字当头,一到申时就离开机宜司,肯定不是去查案,明显去走动关系,给自己找后路了。
如此倒也罢了,关键是这样毫不掩饰的行为,必然起到了极坏的带头作用:「其他人呢?」
心腹吏员知道这位问什么,只得苦笑道:「司内确实……人心不定……都在走门路……」
连堂堂曹相公点名的亲信都要跑,其他人哪敢傻愣愣的呆着,原本几个挂名的提举提点再也不露面了,真正办事的还有许多吏员,这群人原本是从其他部门抽调过来的精锐,现在眼见着机宜司这条船要翻,还不得赶紧活动,可别跟着这个刚刚成立三个多月的部门一起陪葬喽!
如此一来,人心都散了,还查什么案子?
刘知谦沉默下去,他其实也有退路,但代价却是老师的晚节不保,一想到这里,眼神重新坚毅起来,看向尸格,下定决心:「你们去寻一
本书来!狄直院的《洗冤集录》,能否拿到?」
「这!」
心腹吏员顿时大惊,即便没有外人在,也下意识低声道:「提举,曹相公明言不喜此书,我们如何能看此书?」
「这是***么?」
刘知谦冷冷道:「事到如今,我们就是让曹相公欢喜,也改变不了机宜司的局势,唯有查清楚死因,才有可能绝处逢生!去找书!」
「是!」
心腹吏员领命去了,刘知谦起身踱步,活动筋骨的同时,开始继续思考这一局该怎么破解。
如今的关键,有两点。
第一,这个故意被机宜司抓到的契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二,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辽国使者萧远博的儿子?
只要解决了其中一点,局势就能逆转,解决到两点,就能让辽人难堪,如果能顺藤摸瓜,抓捕到设局的「金刚会」成员,那更是全面反击的时候!
不过刘知谦已经不抱那种奢望,他甚至觉得,「金刚会」既然敢设下这个陷阱,就必然考虑过事后机宜司的各种追查思路,这两个很明显的突破口,其实早就被防范住,甚至挖下了更多的陷阱,等着机宜司往里面跳。
比如死者到底是不是萧远博的亲子,等到那位辽国正使入城后,万一露了相关破绽,自己要不要全力追查?追查下去,会不会是新的阴谋,让局面更加恶劣?可不追查,又有可能错失良机,当真是患得患失!
所幸有一点,是「金刚会」怎么都预料不到的,那位三元神探新创作的《洗冤集录》!
刘知谦很清楚,这部刑案之作肯定了不得,原因很简单,如果此书平平无奇,其上所言荒谬不堪,朝堂上就不会有声浪,要将之推行天下,那岂不是一下子就露了馅?
而枢密使曹利用也毋须反对,任由其出丑便是,恰恰是其内言之有物,又不符合某些人的心意,才会被多番探讨,引得朝堂争论不休!
「金刚会」哪怕再高估那位神探,也想不到对方能著书立作,系统性地阐述刑案验尸之法,刘知谦现在也顾不上什么阵营之争了,得速速借助《洗冤集录》的知识,从验尸方面找到突破口……
「还没回来么?」
想了不知多久,耳中传来打更声,刘知谦猛然惊醒,刚刚回头,看一看心腹有没有回来,就见一位熟悉的老者站在身后,正是李府的宅老,慈祥地看着自己。
「李老!」
刘知谦一颤,躬身下去:「学生无能,累及先生盛名了!」
「公子不必如此!」宅老扶起他,温和地道:「阿郎常说,世上百战百胜的将军能有几人?淮阴侯还受胯下之辱,又何况其他?阿郎当年与辽人交锋,起初更是吃了不少亏,后来才有成长,你今日亦是如此!」
刘知谦眼眶大红,愈发惭愧:「可此番大事,关系国朝体面,怎容得我犯错?」
宅老安慰:「阿郎当年镇守雄州,稍有不慎,让辽人得利,亦会掀起战火,朝堂之事,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什么大事小事的区别!公子切莫多想,老夫还带了一物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宅老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郑而重之地取出一本书来:「这是狄三元亲自登门拜访,托阿郎转赠公子的!」
刘知谦怔然地看着《洗冤集录》,他自己要寻这本书,和李府宅老专门来送书,背后的意义可大不一样。
沉默少许,刘知谦接过书,他已经明白,自己的老师李允则竟然舍了权势赫赫的曹利用,准备与年轻的狄进合作,不由地眼神一黯:「学生何时离开机宜司?」
「你不需要离开机宜司!」
宅老直言道
:「狄郎君三元及第,又直集贤院,是不会来争机宜司之位的,他所求的是你与那位提点大荣复摒弃前嫌,好好将机宜司稳定下来,尽一切所能,调查出这个契丹贼人的死因!」
哪怕机宜司已经是一个泥沼,刘知谦也不想灰溜溜的走人,此时听了不禁涌出惊喜之情,却又生出惭愧,原来那个人始终没有想过与自己争,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学生明白!」
……
垂拱殿中。
太后刘娥端坐于帘后,官家赵祯坐于御座,一众两府重臣,紫袍大员,原本也能各自赐座,坐在自己的圆凳上,但此时全部站着,个个神情郑重。
三天之后,辽国使节团就要正式入京了。
而机宜司那边,还没有一个好消息传出来。
曹利用面沉似水。
他万万没想到,李允则调教出来的徒弟竟如此废物,辜负了自己一番信任不说,还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利的境地!
当然,责任不止刘知谦一人,还有这群背后使绊子的!
「机宜司失利,让辽人看了笑话,便是尔等愿意看到的?争权夺利,诸多掣肘,与你们这等人一起,如何能治理好国朝!」
曹利用心中大骂,表面则一声不吭,就等着太后发一通火。
然而预料之中的怒火并没有降临,刘娥沉冷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辽使将至,馆伴使至今未定,诸位卿家,可有建言?」
曹利用装死,心想这事反正有首相王曾头疼去,不料旁边的张耆突然上前一步:「臣有李公允则奏劄一封,望太后御览。」
刘娥道:「呈上来。」
曹利用皱起眉头,在他看来,李允则身为致仕老臣,这个时候上书,定然是为弟子刘知谦求情的,只是不明白为何要让张耆递上,难不成以自己的心胸,还要迁怒那区区小辈不成?
内侍将书信呈上,刘娥阅览后,语气微微上扬,似乎颇为诧异:「李公竟也读《洗冤集录》,更赞狄仕林年少英杰,才情卓异,有悲天悯人之情,大贤济世之心,故而举荐狄进担任馆伴使,诸位卿家,以为如何啊?」
曹利用愣住,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李允则怎么会举荐狄进?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岂能让李允则举荐狄进成功?那样他的机宜司岂不是拱手让人了?
怒火高燃之下,曹利用断然开口:「荒唐!这等小辈,有何资格任馆伴使?」
熟悉的大嗓门又来了,但这回别人并没有被喝退,张耆寸步不让,马上反驳:「曹侍中是以为,李公在胡乱举荐么?」
曹利用滞了滞,一时间竟被噎住了。
若论军政资历,张耆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所以在自己面前腰杆子始终直不起来,可李允则不一样。
同样是对辽国的功劳,这位镇守河北二十多年的老将军,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堂里的政治威望,都不逊于自己多少,这点曹利用都是不得不承认的,至于官位的差距,当然是因为他更得真宗喜爱,可政治威望还真就不看皇帝的宠爱,尤其是先帝的……
张耆抬出李允则,曹利用还真的不能直接斥责,而他的语气刚刚一顿,陈尧咨立刻开口附和:「狄仕林虽年少,然行事早有大臣气度,不可轻之,老臣附和李公所荐!」
这一听就是指桑骂槐,暗指他这堂堂枢密使没有气度,曹利用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纠葛于狄进的才能品性如何,不然的话,反倒是为《洗冤集录》扬名,赶忙话锋一转:「臣举荐龙图阁直学士薛奎,曾为生辰使,出使契丹,可为馆伴使!」
张耆接口:「薛直阁因得喘疾,告病在家,曹侍中难道不知么?」
「已有御医上门,
薛直阁的病情或许已经缓和……」
曹利用接着道:「右谏议大夫姜遵,知永兴军任归,也可为馆伴使!」
张耆直接针锋相对:「姜遵是曹侍中一手提拔,倒是举贤不避亲,然此人初归京师,尚在驿馆,对于此前局势尚不明了,就急匆匆地让他去接待辽使,若是再出了事,可不是曹侍中几句担保能承受起的!」
曹利用冷冷瞪着他:「龙图阁直学士范雍,为馆伴使,又当如何?」
这下王曾不乐意了,范雍可是他看好的人,准备为入两府作准备的,出言道:「不可!范直阁近来为滑州水患奔波,为生民计,岂可为此耽搁?」
曹利用又举荐了数人,最终实在急了:「翰林学士钟离瑾,可为馆伴使!难道我堂堂国朝,就无才干之辈,担馆伴使么?」
听到这里,赵祯皱了皱眉,直接开口:「钟离卿权知开封府,本就身负要责,恐无暇陪同辽使游宴!曹侍中既然这般质问,难道狄仕林三元及第,著书立作,在你眼中,就只因年轻便毫无才干?侍中莫不要忘了,当年你亦是破格提拔,为阁门祇使、崇仪副使,才能出入辽营,约定合议!」
以前太后在场,官家基本都是聆听,即便发言也是附和,此番还是首次这般严词训斥一位宰执重臣。
这般言语其实有失考量,还显得不太成熟,但曹利用悚然一惊,顿时闭上了嘴,其他臣子也神色微懔,就连刘娥都不禁侧目看了眼这位心中的小皇帝。
言语确实有不妥之处,可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语将曹利用顶得哑口无言,树立自身威望,官家年龄渐长,确实越来越不同了!
曹利用是霸道惯了,此番认为被李允则背叛,怒火冲昏了头脑,此时一闭嘴,理智回归,马上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么失态。
正常担任馆伴使的,都是距离两府很近的要职官员,这样的人物绝不是随意拿捏的,真要御前奏对,连宰相都要顾忌几分。
而事实证明,他刚刚已经得罪了原本可以争取的其他宰执,原本两府中偏向于自己的夏竦,也全程默不作声,就跟死了一样。
此时此刻,曹利用似乎又回到了张耆初任枢密使时,担心被取代的恐慌,气焰全消,连头都微微垂了下去。
在这样的气氛中,刘娥一锤定音,却说出了令赵祯都愣了愣的恩赏:「既如此,就命狄仕林为馆伴使,特赐五品服,也让辽国看一看我国朝才子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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