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荣复再度迈入机宜司的大门时,里面的气氛已然一变。
之前趾高气昂,抬着鼻孔看人的架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个行色匆匆,低着头走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吏员反倒停下脚步,躬身行礼,低声称呼:「大提点!」
大荣复回应着,将每个跟自己打招呼的吏员记下,一路脚步轻快地走入堂中,迎面就看到一道身影匆匆而出,双方打了个照面。
那人停下脚步,同样是提点机宜司的职位,名叫孙永安,相貌不俗,气质富贵,眉头上挑,看人似有睨视之感,此时就斜着眼看过来:「是你?又来机宜司了?」
大荣复通过之前的接触中,很明显感受到对方的针对打压,后来又了解到,这位孙永安正是曹利用的门生,双方是必然的敌对立场,因此之前吵架也是故意跟对方吵的,此时更是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为机宜司提点,如今司内出了事,自是要顾全大局,不得不来!」
孙永安脸色微变:「出事?出了什么事?你不要乱说!」
大荣复反唇相讥:「出了什么事,我有没有乱说,阁下心里清楚!急什么!」
「你区区一个亡了国的渤海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这一句话都到孙永安的嗓子口了,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曹利用自恃功勋,待人傲慢,身边的亲信免不了沾染几分习性,如果是之前,孙永安保证以最激烈的语气加以斥责,但现在莫名的底气有些不足:「不知所谓!」
然而他主动结束了对话,走了出去,很快却听见脚步声,大荣复居然跟在身后,顿时怒不可遏地转身:「你不要欺人太甚!」
大荣复故作愕然:「我去牢房,询问案情,也是欺你么?」
孙永安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恨恨一拂袖,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到了牢房前,就见这里更是守卫森严,人员进进出出,还有几个身上明显有些异味的,应是验尸的仵作。
大荣复并不认识田缺,不然就会发现,这位开封府衙的仵作也被调过来了,只是由于年纪很轻,在仵作里面靠边站,他显然也不热衷,只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等待着。
相比起这个摸鱼的,其他人都显得很紧张,尤其是提举机宜司刘知谦,面容紧绷,手中还提着笔,不断在案卷上记录着什么。
大荣复未上前,刘知谦就敏锐地抬起头来,见到他后顿时警惕起来:「原来是大提点!几日不见,可还好?」
大荣复叹息道:「说来惭愧,当时受孙提点恶语相向,又见机宜司上下都不欢迎,本官愤而离去,不想离了几日,就发生了这等事,唉!」
在场之人都皱起眉头,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机宜司故意排挤,不让你立功似的?
当然排挤确实是事实,可你算哪根葱,你在了,就能阻止犯人死亡,问出关键证词?
刘知谦心里也不免有此等想法,继续问道:「大提点此来,是想要知晓,犯人如何在审问中身亡的?」
大荣复反问:「在下并不在场,机宜司又有刘提举这般李公的亲传弟子执掌,想必在刑案方面,也有过人之处吧?」
刘知谦人如其名,十分谦虚:「不敢!在下于刑案方面并无建树,只是尽力查明犯人死因,看看是否存在我等用刑过当,痛失人证的可能,给朝堂以交代!」
大荣复闻言,十分丝滑地从袖中取出书来:「既如此,我推荐《洗冤集录》,此乃今科三元魁首,直集贤院的狄仕林所著,诸位不妨好好读一读,必有收获!」
全场安静了一下。
你这样推书,是来找茬的么?
谁不知道你是狄进举荐,
狄进又是太后选定准备接管机宜司的,只不过对方暂时没有应下,如果让你站稳脚跟,那位三元神探会不会从馆阁出来,直接挤走其他提举,接手机宜司,就不好说了,毕竟如此有实权的部门,谁不动心?
刘知谦同样不可能接受《洗冤集录》的教导,语气也肃然起来:「刑案之事,就不劳大提点费心了,我等自有计较,还是道明来意吧!」
「好!那我便献丑了!」
大荣复点了点头:「首先,有关这个重要案犯的身份,不外乎三种情况——」
「第一,此人就是辽谍探组织‘金刚会的成员,被机宜司擒获,自是大功;」
「第二,此人是辽契丹族裔,萧氏贵人,胸口纹有的狼头刺身是证据,但并非谍细,被机宜司擒获,也要查明其来我国朝的目的,不可懈怠;」
「第三,此人甚至不是辽人,胸前的狼头刺身根本是假的,那机宜司是如何将之擒下审问的,就存疑了!」
孙永安闻言终于找到机会了,厉声呵斥:「一派胡言!区区一个亡了国的渤海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大荣复勃然大怒,这一句话就将对方恨到了骨子里,笼在袖子里的左手死死捏住,却努力控制着自己,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缓缓地道:「我只是列出各种可能,并不是说一定如此,孙提点何必这般暴跳如雷,恶语相向呢?朝廷命官,不该失了体面!」
刘知谦暗暗皱眉,赶忙制止了孙永安继续说下去,开口道:「大提点所虑,我等早有考量,机宜司寻来当年与辽人厮杀过的老将,几经确定,不仅是胸前刺青,还有许多特征,都是契丹人的习惯,如果对方真能伪装得天衣无缝,连老兵都看不出来,那本官也认了……」
「既如此,我自是相信刘提举的判断!」
大荣复并没有在这方面过于争执,进入下一阶段:「请问这位契丹萧氏,是如何被抓住了?」
刘知谦稍稍沉默了一下,如果审问顺利,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那么大荣复此时已经靠边站了,根本不需要交代什么,但犯人现在突然死了,横生波折,他不得不道:「有知情者密报,我们直接得到了他于城中的住所,出动少量精锐,一举擒获!」
大荣复反正出身江湖,和普通官员不同,这方面倒无所顾虑:「可是京师下方无忧洞中,盗门所经营的鬼樊楼,露出的情报?」
刘知谦淡淡地道:「我们只是获得密报,阁下所言,并不清楚。」
哪怕大家心知肚明,消息的来源是盗门,机宜司也得矢口否认,不然传出去,国朝抓捕谍细的机构,专门向江湖势力买情报,那得多丢人?
大荣复也不刨根问底,直接就盗门的情况展开交流:「刘提举可知,盗门与乞儿帮是无忧洞的老对手,而乞儿帮背后的支持者正是‘金刚会,双方争斗多年,盗门倘若真能威胁到‘金刚会,早就被这群辽人谍探给解决,正是因为盗门无力威胁隐蔽的‘金刚会,才能存活至今,如今他们却突然卖出关键情报,不觉得奇怪么?」
「真如大提点所言的话……」
刘知谦借着他的话分析道:「阁下未免小觑了盗门,高看了‘金刚会,盗门既与‘金刚会交恶已久,密查其成员所在,隐忍不发,借此机会,除此大害,又有什么不妥?」
「如果往好的方向,确实可以这样想!」
大荣复沉声道:「我不想灭自家威风,涨敌人士气,然要擒下这等大敌,就得什么情况都考虑进去!‘金刚会犯错,被盗门抓到蛛丝马迹,自然是一种可能,但诸位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么?」
大荣
复猛地指向牢房:「如果那个契丹犯人是‘金刚会故意透出消息,让你们抓捕呢?」
场中先是一静,然后机宜司上下,皆露出荒谬之感。
孙永安更是哈哈一笑:「你要不要听一听自己说的是什么话?‘金刚会放出消息,让我们抓捕‘金刚会的人?」
「这个死去的犯人,并没有确定是‘金刚会的成员,他还在审讯的最后阶段,莫名死了,更没有透露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大荣复道:「如此就不能排除,‘金刚会设下了一个陷阱,而他们所做的第一步,就是要让求功心切的机宜司,抓住了这个具备明显契丹特征的犯人!」
众人纷纷摇头,依旧觉得此言荒唐,但求功心切四个字一入耳,刘知谦的脸色则不可遏止地变了变。
自从枢密使曹利用三番五次屈尊纡贵,拜访李允则的隐居之所,终于打动了这位真宗朝名臣,作为弟子,他也被调来了机宜司。
但实际上,李允则在了解「金刚会」的情况后,并没有打包票,当时对于曹利用的说辞是,想要抓捕这群在国朝潜伏已久的谍探,恐怕要一年时间才能见成效,在这段时间内,机宜司恐怕会承担朝堂上下的压力。
当时曹利用拍着胸脯,满口承诺,他会抗下这些压力。
结果没到三个月,太后发难,他就立刻催促速速擒贼,万万不能让太后安排的人员立下功劳……
刘知谦不敢违逆那位行事霸道的相公,想去拜访李允则,先生却旧病复发,难以见客,正发愁呢,有人提出了鬼樊楼售卖各种密报,号称只要出重金,没有买不到的秘密,由于机宜司也不是他一人作主,就有人病急乱投医,结果还真的买到情报!
抓捕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到刘知谦甚至怀疑,是不是太后党为了争夺机宜司的控制权,让皇城司专门弄了一个假货,让他们抓捕,事后又要污蔑抓良冒功……
所以他十分谨慎地调查了对方的身份,反复确定了是契丹人,又强调擒获的贼人疑似「金刚会」成员,就是为了留有退路。
可惜正如那时大荣复所言,一旦消息透出去,给予朝堂期待,这种严谨的说辞就没用了。
传到外面,就是「金刚会」的第一位贼人被捕,接下来通过审问,肯定能顺藤摸瓜,将之一网打尽,狠狠出一口恶气,让辽蛮子知道,国朝不是好惹的!
结果现在犯人莫名死了。
而一个全程被机宜司排斥在外的人,却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思路——
机宜司在抓捕「金刚会」的同时,「金刚会」也在设计反击!
身居高位的朝廷命官或许会嗤之以鼻,就连刘知谦都下意识有一种观念,区区谍探,隐藏在阴影中的细作,面对朝廷的搜查,躲藏还来不及呢,怎敢反击?
但仔细想想,这群人敢在官家生母的事上做手脚,准备让国朝最尊贵的母子两人反目成仇,动荡朝局,如此心机胆识,机宜司的成立又是大张旗鼓,专门冲着对方去的,「金刚会」为何不敢反击?
「言尽于此,我知诸位不愿意相信,但我终究是机宜司的一员,不愿意看到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唉!!」
正在这时,大荣复讲完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重重地抱了抱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刘知谦默立原地,低头沉吟,孙永安来到身后:「刘提举!你不会真的信了此人所言吧?」
「这番见解,不是这个渤海人能够讲出的,应该是他身后的……」刘知谦压下心头不安,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又戛然而止。
大荣复背后的那个
人,就不是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够随意议论的了,必须止住。
孙永安也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郑重起来,低声道:「这个渤海人如今也是机宜司的官员,此番风波,就能置身事外么?」
刘知谦看了眼这个副手,淡淡地道:「你准备怎么让他担责?」
孙永安张了张嘴,最终竟无言以对。
抓捕贼人,是在大荣复赴任之前,对方全程无参与;
询问贼人特征,大荣复既不认可,也不否定,全程沉默以对;
最后的审问死亡阶段,大荣复又因为与自己早早争吵,愤而离开,并不在场。
在明眼人都清楚,双方想要争权夺利的情况下,犯人死亡的责任无论怎么甩,也甩不到他的头上……
孙永安琢磨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不是初入仕途么?
怎的学会了此等不承担责任的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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