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公,那里危险,下来吧!”
“我再看看!再看看!”
范仲淹站在泗水岸边,目睹着热火朝天的景象,眼中透出羡慕之色。
他从天圣二年起,就于泰州治水,修筑捍海堰,前后历经波折,直到如今的天圣五年秋,那里的水利建设还没有完成,对于其中的艰辛,可谓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一到泗水河岸,范仲淹只看了半个时辰,就知这里的治水绝不是表面功夫,一旦治理好了泗水的水患,变荒田为良田,让外出的逃荒者得以返乡耕种,这兖州最贫困的一县,定然能脱胎换骨!
“来地方仅半年,便能做成这等大事,虽各地皆有民情,狄仕林于背后也定然做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努力啊!”
范仲淹恋恋不舍地下了河道,朝着县衙而去。
他如今是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那位兖州同判,向其好好请教一番了。
然而还未到县衙,范仲淹诧异地发现,这里人也很多,越往前走,越有里三层外三层之势,甚至有差役出来维持秩序。
范仲淹绕开最密集的人群,寻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围观者,行礼问话:“这位兄台请了,不知衙门中发生了何事,这般拥堵?”
“有提刑司的官员来了,在里面争执……”
那书生顺口答话,又见范仲淹衣着简素,风尘仆仆,摇了摇头道:“狄三元不纳卷,阁下一路奔波,怕是要失望了!”
纳卷就是接受士子呈送的作品,前唐的科举行卷固然已成过去,但向高官投递文章,展现才华的风气并未消失,许多高官的幕僚也是这么来的。
今科三元在泗水县常住,自然吸引了周围的文人士子前来拜会,范仲淹对此并不奇怪,但听狄进不纳卷,这书生语气里却无怨怼,再度发问:“既如此,兄台为何在此呢?”
见他语气温和,并无失望,书生奇道:“我在等狄三元的刑案之作,莫非阁下也是为此而来?”
“刑案之作?”范仲淹依旧是求教的姿态:“愿闻其详!”
书生解释道:“狄同判是前朝狄梁公之后,阁下应该知晓吧?狄梁公便是断案奇才,所审的案件从不出错,更不会冤枉了良善无辜,狄同判承先祖之志,要著一部刑案之作,详述断案流程,让那些糊涂的地方官,再也不会随意闹出冤假错案,名《洗冤集录》!”
“《洗冤集录》……好一部《洗冤集录》!”
范仲淹神色郑重起来:“若当真如此,此书之功,造福万民,可传百世!”
书生听他所言,倒是精神一振:“阁下相信?”
“信!”
范仲淹重重点头,更知道如今的世道,定然有不少士子不信。
许多读书人本就厌恶刑案,好似觉得这与凶杀死人打交道的事情,本身就带着晦气与不详,狄进又不纳文卷,那必然更多怨言。
而范仲淹正觉如今的士林之风,受西昆体影响,多华而不实,夸夸其谈,有意纠正,此次更是机会,不再多言,往县衙内走去。
“诶!诶!小心呐,那提刑司的人可凶得很!”
书生没有想到这位如此刚直,自己固然敬佩狄三元为人,却也只敢在外面围观,范仲淹已然大踏步走入县衙,差役见他颇有官威,一时摸不准来历,倒是让开一条通道。
而刚入县衙,就听得一声怒喝传出:“狄进,你出来,本官知道你在里面!”
范仲淹皱了皱眉,这位呼喝者多半就是京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洪迈了,如此气势汹汹,实在是有失体面。
但他再往里面走,倒是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失态了。
并非想象中的狄进与洪迈对峙,站在身着绯袍的提刑官对面的,竟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童子,手持书卷,落落大方,眉宇间透出一股聪慧劲。
洪迈听从吕公弼的建议,在州衙养精蓄锐了三日,平复心绪,镇定自若,结果刚来泗水,就破了防,本来还想称职务,现在已是怒不可遏地直呼其名:“狄进!让一个无关孩童出面,你辱本官太甚!”
吕公孺却是小脸端正,拱手行礼,一丝不苟:“在下方才已经明言,我并非无关孩童,许冲中毒遇害,尸体被发现的当日,我于一旁全程目睹,亦是涉案之人!”
洪迈喝道:“别在这里背了,这等把戏,实在可笑,让狄进出来,不然休怪本官不予他体面!”
吕公孺早就知道,对方会认为自己是背下了老师所说的话,可事实上狄进并没有教他什么,只说单就这起案子,书中皆有记录,大胆运用便是。
所以吕公孺直接将手中的书卷打开,熟练地翻到了“毒杀”一篇,稚嫩的声音开始朗读:“凡服毒遇害者,其尸口眼多开,有出血状,耳鼻间亦可现血迹,面呈紫黯或青色,唇泛紫黑,手足指甲俱变色,未死前或吐出恶物,或泻下黑血,谷道肿突,甚有大肠穿出;”
“食砒霜者,一日之间,遍身发小疱,作青黑色,身上亦作青黑色,其尸眼睛耸出,舌头绽出,上生小刺,口唇破裂,两耳胀大,腹肚膨胀,粪门胀绽;”
“有空腹服毒,其尸……亦有食饱后服毒,其尸……又有腹脏虚弱老病之人,其尸……生前中毒,其尸……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其尸……”
当各种毒杀类型的尸体特征,通过吕公孺洪亮的声音诵读而出,洪迈愣住了。
因为他听得出来,这并非胡诌。
能当上一路提刑官,并且常常挑出地方死刑犯审案错误的人,绝不是草包,洪迈自己也到过不少现场,看着仵作查验尸体,总结了不少经验,知道毒杀遇害的人是怎么死的,确如对方念出来的那般。
只不过没有那么细致,更不可能分门别类,将各种死亡的情况都记录下来,这得多麻烦?
实际上,受时代和认知的局限性,原版《洗冤集录》也存在着不少不严谨的地方,毕竟古人无法系统性的解剖尸体,对于人体内部构造的认知也不全面,再加上会把一些特例当作共性来看待,自是免不了发生错误。
比如中毒这一块,《洗冤集录》的特征表述,就太过绝对,并且与一些尸身的腐败情况相混淆。
狄进著书时,将这部分内容进行删减调整,却又没有删去太多。
他不会追求绝对的正确,现代科学都做不到的事情,更别提古代了,《洗冤集录》的主要意义是改变现阶段刑侦的思路,同样让不具备专业技能的地方官员拥有一部参考书籍,而不是真的指望书一问世,就完全没有冤假错案了,那神仙也做不到。
所以在毒杀篇里,或许存在着细节上面的偏差,但恰恰是分门别类的细致,将洪迈狠狠震慑,而后又听吕公孺又翻到“检复”一篇,提出了具体的质疑:“凡服毒死,验尸时,须于衣服上寻余药,及死尸坐处,寻药物器皿之类!敢问洪提刑,你断言许冲之死,是服毒自尽,那他身上余下的毒药寻到了吗?盛放毒药的器皿找到了吗?”
“你……”
洪迈意识到不妙了,这娃娃是真的跟他在探讨案情,并且指证出他查案的错漏疏忽之处。
眼见对方不答,吕公孺则乘胜追击:“每狱情之失,多起于发源之差,定验之误,皆源于历试之浅,洪提刑方才将案卷展示,其上的尸体验状,记录草率,模糊不清,皆不合格!”
他把“检复”一篇往前翻了几页,开始结合书中内容,给出自己的验尸报告:
“男尸一具,如法验得已死;”
“面部:口眼张开,面呈黯色,唇泛紫黑;”
“头部:耳鼻出血,发髻散开,头发脱落;”
“身体:衣衫凌乱,似挣扎所致;”
“四肢:袖口翻卷,小臂裸露,有抵抗新伤;”
“手部:指甲呈青黯,指甲缝隙有碎屑;”
……
听到这里,洪迈已是恼羞成怒,直接打断:“够了!你将这些弄得如此详细,又有何用?”
虽然对方嗓门高,表情凶悍,吕公孺却怡然不惧,据理力争:“当然有用!尸检证明,许冲死状痛苦,有挣扎迹象,为何夜间没有人听到其发出过任何惨叫?同在一车的妻子沈氏,甚至没有听到半点呻吟之声,直到天亮才意识到其夫已死?结合许冲身边并无残留毒药,又无盛放毒药的药剂,洪提刑还断言,许冲是独自一人,悄悄的服毒自尽?”
洪迈拂袖道:“那便是沈氏说谎,也是她事后将这些处理掉了!”
吕公孺立刻摇头:“可洪提刑此前断言许冲自杀的依据之一,就是沈氏在此案中是无辜的!沈氏乃弥勒教徒,又在马车暗格内私运祭器,她是绝对不希望途中出现波折的,如果许冲要自尽,她岂会默默配合,横生事端?”
洪迈只剩下嘴硬了:“这等邪徒,行事乖张,不循常理,又有何怪异?”
吕公孺不与他分辨心理,继续发问:“然沈氏即刻被捕,身上并未搜出任何毒药及相关证物,该如何解释?”
洪迈张了张嘴,刚要说沈氏将毒药丢出车队外了,突然意识到不对。
如果沈氏将毒药也给处理掉了,那就要外出,可四周是有巡夜护卫的,那些人的证词难道也不可信?而一旦否认这些,他的所谓服毒自杀,就更加站不住脚了……
眼见穿着绯袍的大官,脸色越来越难看,居然被一個童子驳斥得哑口无言,围观者们议论纷纷,只觉得大开眼界。
实际上,以古代重推测轻证据的断案风格,提刑司将许冲之死定为自杀,属于普遍操作,并不算太离谱。
同行的护卫证实,没有外人出入,许冲身边又只有暗自信仰弥勒的妻子沈氏,在排除了这个第一嫌疑人后,那答案似乎只剩下服毒自尽了。
可当吕公孺条理清晰地将案情重新梳理了一遍,尤其是从被害人的尸检出发,身上抵抗挣扎的痕迹,身边并无残余毒药,也无盛放毒药的药瓶器皿,有了这种种迹象分析,再看案情,任谁都说不出来,这是一场自杀身亡!
堂堂提刑官,所言皆是对遇害者心理的揣测!
而小小的孩子,只从实质的证据出发!
双方对比,高下立判!
有人就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娃娃,伱到底是谁?”
吕公孺对着众人团团一礼:“在下吕公孺,今年八岁,有幸拜狄三元为师!”
洪迈直接懵了。
吕公孺……吕公弼……你不会是吕夷简的儿子吧?
众人也不禁愕然。
这特么八岁?
不对!
孩子的年少聪慧只是一方面,所有围观者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落在吕公孺手中的书卷之上!
这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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