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
此地早年为宋州,赵匡胤便是在这里发迹,故登基即位后,改国号为“宋”。
大中祥符七年,真宗驾临应天府,主持授命仪式,建应天府为南京,定为陪都,为宗庙社稷所在,正式形成两京并立的局面。
在天圣年间,还没有大名府和西京洛阳,应天府是唯一的陪都,同样也是京东路的路治。
以晏殊的年龄和资历,以枢密副使外出知应天府,平心而论并不贬低,毕竟一般宰相外放,也就在这个位置了。
但想到赵祯临行前的浓浓不舍,晏殊还是轻轻叹息。
官家确实长进了,但离完全担当君王之责,还有一段路要走,所幸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长的,九五之尊亦不例外,经过之前的一番争斗后,官家应该再有收获。
既然离开京师,晏殊的挂念也就到这里,他开始着眼于地方的工作。
兴农劝学,治事养葬,晏殊选择劝学。
他打听到,为母守孝的范仲淹,正居于应天府的宁陵县中,便准备邀请这位到府学任职,执掌应天书院教席。
将府衙的事务处理完毕,晏殊带着亲随动身,结果刚出府衙,就见一位朱袍官员怒气冲冲地走出,身后跟着一群官吏,快步追赶。
“提点刑狱公事洪迈?提刑司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应天府是路治,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也都设立在这里,并且就在府衙隔壁。
相比起地方州县,路一级都是监察机构,但恰恰是这监察二字,与地方上的官员难免有所冲突。
毕竟什么都按照地方的来,那路一级的官员就成了摆设,同样的什么都按照路一级官员的审查办事,那头上就套着一个紧箍,谁会愿意?
所以这两级的权力之争亦是常见,但整体来说,还是州一级官员更占上风,毕竟权力更加完整,地位也更加重要,朝堂高官都要有州级的治理经验,倒是不强求路级的监察经验。
不过晏殊来了应天府不久,倒是听说,这位提刑官洪迈是个性格霸道的人物。
州县的死刑犯行刑,往往要经过提刑官的核准,洪迈却在好几起案件上故意挑出毛病,导致重犯无法行刑,不得不另行定罪,提刑司的权威倒是贯彻到了地方,无人敢惹。
眼见是一袭紫袍,洪迈立刻收敛怒容,再见到那张清雅俊秀的年轻面容,脸色隐隐沉了沉,但还是快步上前,行礼道:“晏知府!”
晏殊还礼:“洪提刑此去匆匆,可有要事?”
“并无要事!”洪迈显然不愿多说,但发现晏殊目光熠熠地看着他,还是不得不解释了一句:“不过是有人妄言非议,质疑提刑司办案,自取其辱罢了!”
晏殊怔了怔。
向来是提刑司审核地方的断案,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这位知府的反应,让洪迈的脸色愈发难看,眉宇间更是露出羞恼之色,显然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再也等不下去:“下官告辞!”
晏殊目送他上马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这事恐怕不小,去邀请范仲淹反倒不在于一两日的差别,当机立断地折返府衙,唤来心腹:“去查一查,提刑司出了什么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衙门人多口杂,吏胥更是管不住嘴,很快那边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却是一封来自兖州的书信,直接送到了提刑司的案头,痛斥提刑司轻率断案,掩盖真相,更言明刑狱一事关系生民司命,尤为重要,如此行径无异于知法犯法,法不可恕!
洪迈勃然大怒,险些将信撕了,当即带着提刑司下属,准备去往兖州,给对方一個颜色瞧瞧。
“兖州?”
晏殊对于兖州自有关注,毕竟吕夷简就被贬去了那里,听说之前还闹出了弥勒教的风波,但如此口气斥责一路提刑司,自然不会是那位老辣的吕相公,那么另外一个人就跃然而出了。
“此信恐怕是狄仕林所写!”
早在狄进还未高中三元时,晏殊就对这位后辈印象上佳,欣赏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更欣赏“人命大如天”,小小年纪,就有大贤济世之心!
不久前晏殊还了解到,这位在兖州不仅缉拿匪贼,还兴修水利,造福一方,这才是一任同判该做的事情,而不是由于擅长查案,就一心扑在案件上。
如此知进退,明得失的人,如今敢于跟一路提刑官正面开战,洪迈又是错判了什么案子,惹得对方这般愤怒?
晏殊承认自己有偏向,可但凡了解过洪迈的过往,再看看这位至今还被京畿百姓称颂的神探事迹,很难不让人产生偏向……
“再去仔细问一问,兖州发生了何事?”
“提刑司近来没有审查兖州的案子?”
只是进一步得到的消息,又让晏殊微微凝眉。
倘若是兖州的案子,身为同判的狄进,完全可以向提刑司提出质疑,但如果是别的州县之案,兖州同判出面打抱不平,就很不合适了。
两府重臣,岂会被这点小事难倒,晏殊只是眼神微动,就有了主意,对着仆从吩咐:“走!去宁陵县!”
马车一路出城,往宁陵县而去。
古时守孝三年,在这段时间里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而是生活的诸多方面,要有节制和约束,以示对亡者的哀悼、思念和尊重。
一般而言,国朝的丁忧官员都是辞官守丧,有些官员会利用守丧的时间读书或著述,有些官员会在家乡的县学任教,也有些为表达其对亡父母的依依不舍,在坟墓旁搭起临时住所守孝,谓之“庐墓”。
这些都是正常的尽孝,但有些行径就超出了孝道的范围,成为了表演,比如庐墓三年,“州上其状”“赐帛五十匹、米三十斛”,有的庐墓十余年,“州具以闻”“诏赐孝子绢三十匹,米三十石”,甚至还有珍奇植物出现在墓旁、动物受到感化、天降甘露、洪水绕道等等,往祥瑞上靠了。
范仲淹不弄那一套虚的,就是在家守孝读书,晏殊来到县城外的居舍,恰好见一位中年书生走出,面容清瘦,穿着粗布素服,洗得一尘不染,却颇有轩昂气度,立刻下了马车,遥遥行礼:“希文兄!”
范仲淹停步,打量着来者的仪容和车架,微笑还礼:“晏同叔!”
说来也有趣,若论年龄,晏殊还比范仲淹小两岁,晏殊今年三十七岁,范仲淹三十九岁,但晏殊是辅弼重臣,宰执之列,常常在崇政殿为天子讲学,而范仲淹只是一介小小的县令,尚且不是京官。
如果以官位来说,两者无疑是云泥之别,可范仲淹在士林早有声名,双方神交已久,见面后更有种一见如故之感,毫无地位尊卑的敬畏与生分。
入了院中,稍作寒暄后,晏殊开门见山:“希文兄有一番言语,我深以为然,‘读书人的忧天下之心,比辞藻重要,而今许多学子,却常以典故辞藻沾沾自喜,凌驾于人,如此学子,入仕为官之后,如何能体察民情,对百姓疾苦感同身受?’故而此来便是邀你,入应天书院,改学府风气,正一方士风!”
“同叔兄知我!”范仲淹爽快应道:“好!”
晏殊哈哈一笑,服丧期间不能饮酒,以茶代酒,敬了对方一杯,开始商讨具体的举措。
既然要正学府风气,那生源问题就必须考虑,晏殊和范仲淹皆出身贫寒,也希望多给寒门子弟机会,应天书院的招生章程自是要有所改变,先从周边州县开始实施。
这也是后来太学招生的前身,国子监全是仕宦贵人子弟,亦或者地方高官举荐移籍,才能入学,范仲淹兴建的太学,则是真的给寒门学子机会的。
那是后话,现在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京东路各州,自然也免不了兖州,晏殊道:“希文兄可知,今科状元狄进狄仕林?”
范仲淹道:“三元魁首,自有所闻。”
晏殊一听就知道,这位只是耳闻,倒也对,无论是诗词,还是话本,以范仲淹的性子,都是不太感兴趣的,那他就挑一件感兴趣的说:“狄仕林任兖州同判,先是平贼除奸,后下到县中,正在兖州最穷的泗水兴修水利!”
“哦?”
范仲淹的态度果然不同:“具体说一说!”
晏殊将兖州之事详述,尤其是各县豪强出力相助,令范仲淹抚掌赞叹:“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狄仕林才能卓异,真能臣也!”
晏殊又讲提刑司之事一并告知:“洪提刑气势汹汹,我倒是有些担心……”
范仲淹立刻明了,有些事应天知府不便出面,他将掌学应天书院,倒是能走一趟,即刻起身:“我当往各州一行,为书院多招学子,再亲眼见一见,地方同判是如何质疑提刑司不公的!”
晏殊微笑拱手:“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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