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夷简查清楚案情的详细,当然不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是要接管这份巨大的资源。
这本名册上的贵人,即便是身份最低的,张家园子的东家之子,也是寻常人需要仰望的对象,并且自身拥有着庞大的人脉关系,可以在京师里面做到许多事情。
至于身份最高的,那正是他们吕氏,仕宦之家,代代进士高官不缺,更有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的宰相,理论上在京师里可以摆平一切事情。
所以何万才要费尽心思地拉这群人下水,沾上洗不清的脏事,到时候哪怕个人无亲情,为了尚在高位的官员和整个家族的声名,也得为他办事。
当然,这种要挟必然不可能持续多久,一旦张了第一次口,何万就离灭亡不远了,所以他之前只负责满足那群人越来越扭曲的享受欲,生意上自有心照不宣的照顾,从未强求过什么。
而现在何万识趣地死了,吕夷简通过有意的收集和拼接,基本还原了名单及其详细的涉案过程,其实也捏住了另外十八户贵人的把柄。
相比起何万身份低下,仅仅是一个商贾,吕夷简作为宰执,当然不可能用要挟那么低劣的手段。
他早已有了全盘的计划,却不明说,先看看吕公弼,再开口道:“去!将十九哥儿唤来!”
不多时,手中捧着一卷书册,在走路时还是稳稳当当看着的吕公著,走入书房,到了面前,才恋恋不舍地撤下书卷,对着父兄依次行礼:“父亲!兄长!”
吕夷简看着这個儿子,目露温色,却又很快收敛,将名册递了过去:“看一看。”
吕公著接过,面无表情地看完,陷入沉思。
吕夷简耐心地等他思索完毕,然后对着两个儿子道:“要平息这场风波,护我吕家声誉,你们以为,接下来该怎么办?”
吕公弼率先开口:“孩儿以为,只要这名册上的各家臣子,愿意跟随父亲大人,统一言辞,向太后请罪,此事就有挽回的余地!”
顿了顿,吕公弼接着说明具体实施的步骤:“此番涉案者,多有朝堂重臣的亲眷,为顾忌自身威望、族中清誉,投鼠忌器,不敢声张,然依如今的局势,各家再争斗下去,皆是大败亏输之局!”
“如今那几家武人勋贵,也已慌乱,却是骑虎难下,此时父亲大人出面,也唯有父亲深得太后倚重,可主动出面上禀,行大义灭亲之举!”
“若是一家两家,太后还会责罚,然十九家大户,太后为了朝局稳定,必不能大肆牵连,下旨责罚的也只是具体涉案的不孝子孙,各家也能勉强维持声誉,度过这场大难,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于父亲大人而言,还要争取先让官家给出冲动的考量,再让太后给予明智的决策,又一次在群臣面前强调太后执政的必要!”
“如此一来,太后定不会计较父亲被族亲拖累,反倒念及此番能平稳局势,皆大人之功也!”
吕夷简听完,轻轻抚须,没有点评,只是问道:“你还有什么补充?”
吕公弼再考虑了一遍:“没有了。”
吕夷简看向另外一个儿子。
吕公著开口:“哥哥所言是好的,只可惜实现不了。”
兄弟俩关系一直很亲近,吕公著当年认字都是吕公弼手把手教的,闻言也不恼:“此事当然难办,但如今局势越来越差,各家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又有父亲大人出面,岂会实现不了?”
“因为名单上的贵人,有的死了,有的还好好活着!”
吕公著道:“那些死者的家人又岂能接受这等不公?更何况杀人者,就在其中!”
吕公弼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变了:“那如何是好……”
吕夷简抚须的手一顿,眼中明显露出考校之色:“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吕公著道:“先解内怨,后平外议!”
“先解内怨,逼迫动手的武人勋贵,处决掉自家子弟,给十二户文臣之家以交代,同时让剩余文臣之家的子弟,自尽谢罪……既是大义灭亲,又怎容许留活口?”
“后平外议,正如兄长所言,当以退为进,求得太后宽恕,然民怨也需顾及,张家园子留着,那个东家之子,到最后当众问斩,既平京师民愤,又能凸显出我等大族的高风亮节,不似这等商贾死不认罪的丑态!”
听了弟弟所言,吕公弼神色复杂,半晌后道:“父亲大人,这样能办得到么?”
“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从死第一个人开始,就不能停下来了,否则这名单上的各家,永远都是内斗不休,一盘散沙!”
吕夷简说得更加残酷:“现在已经死了的五家人,以我吕家为首,这才是真正的同盟,而每多死一位,就会多一位盟友,最终逼得那些桀骜武夫,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为保全族,舍一人性命!”
吕公弼低声道:“可做这等事,吕家领头,他们的恨意会冲着我们来的……”
“那又如何?现在背地里就不恨么?”
吕夷简的声音变冷:“你该顾忌的,不是别人在背后恨不恨你,而是自己的权势,能不能让那些背后对你恨之入骨的人,站在伱面前时,却根本不敢反对你!”
“是!”
吕公弼受教。
吕夷简看着名册,淡然地道:“待得老夫成为宰相,恨意会变为畏惧,畏惧再转为敬畏,这份名单上的各族,最终都要将为老夫所用!”
这回就连吕公著也露出受教之色。
经过此次教训,以前忽视的武臣勋贵,吕家都准备重视起来,哪怕这一回他们给自己出了一份大难题,但用好了,将来就能给自己的政敌制造出大难题。
至于不幸自杀的吕知简会怎么想?
官场上利益重于一切,分分合合,委屈一下他,也不过分。
“此事若成,不仅转危为安,吕家还能从中得利,若是不然,那我吕家就成了众矢之的,亦要早作准备!”
吕夷简还在言传身教,如何在险境中预备退路:“老夫今晚就会匆匆入宫,向太后禀明,何万虽死,却在生前留下过一本名册,用以要挟国朝官员,此乃辽国的奸计!”
“为了不让辽贼得逞,于公于私,这名册上的家族都该先一步大义灭亲,叔父蒙正公当年对老夫有恩,然家中出此逆子,老夫还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其子幡然悔悟,第一个自尽谢罪!”
“可各家并不都愿如此,更有骄纵族人,一味蛮横之徒,老夫身为宰执,又亲涉此案,当竭尽全力,为太后和官家分忧,于内部平息此案!”
吕公著眼睛亮了:“如此一来,逼各家罪人自尽,就是为天下计!父亲英明!”
吕公弼更是深深佩服:“即便再生变数,太后亦早早知晓了内情,清楚父亲大人的委屈,为了国朝稳定做出的牺牲,即便暂时将父亲大人外放,不出多久还是会召回,进位宰相!”
两个年轻人算是大开眼界了。
政事还能这么玩!
何万是乞儿帮丐首,又与辽人谍探扯上关系,这本是一个缺陷,如今却被吕夷简巧妙运用,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大义的护身!
吕知简第一个遇害,变成了吕家最深明大义,先让自家子弟谢罪,不予辽贼可乘之机,接下来吕夷简要逼迫各家都处决掉自己的子弟,扭转此次事件对家族带来的恶评,也成了为朝廷平息内患,免除后顾之忧。
这样的提前报备,更让吕夷简进退自如,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会在太后心目中留下顾全大局的印象。
而这恰恰是宰相最需要的品质。
此时吕程已经备好了进宫的马匹,吕夷简将紫袍穿好,佩上紫金鱼袋,步履稳健地迈了出去。
“入宫!觐见太后!”
……
“官家,圣人请官家去垂拱殿!”
赵祯正在寝宫休息,张茂则在边上服侍,就见阎文应匆匆而入,来到面前道。
赵祯先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但又强行按捺住,看着外面已经黑透的天色,摆出平和的姿态:“这个时辰了,是有什么要事么?”
阎文应觉得,近来的官家越来越有威严了,赶忙细声细气地道:“吕相公深夜入宫,禀明了一件要案,涉及京师的风波与辽人的谍探,故而圣人请官家同去议事!”
“吕夷简……”
赵祯暗暗皱了皱眉,他如今已经明白,上次授官一事,自己是被这位老臣给摆了一道,亏得他起初还傻兮兮地觉得对方最顺自己的心意。
但真要与吕夷简这位宰执重臣过招,赵祯清楚,目前的他根本不够格,更何况大娘娘对吕夷简颇为信任,自己过去也是摆设罢了……
“如果是苏无名,会如何处理呢?”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赵祯依旧端坐不动,再缓缓开口:“吕相公为国朝重臣,令人安心,朕便不去了,一切交由大娘娘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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