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
对着众学子的声讨发出毫不容情的斥责,李遵勖昂首阔步地走入开封府衙,眉宇间满是自信。
大长公主已经坚定地拒绝了和离,并且入宫向太后求情,那个老妪也该接受胜利的果实,让此案彻底落下帷幕了。
与貌合神离的妻子彻底撕破脸皮,但只要还是驸马,他反倒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因为已经是谷底,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所虑的也就是接下来贬出京师后的去处。
江南水乡,无疑是首选之地,那里柔情似水的佳人,李遵勖早就想尝一尝滋味了,可惜此番想要知江南的军州,恐怕确实是难了些,毕竟这几日御史的劄子上奏,全是在弹劾他,要将之严惩,太后也要安抚那些人的述求。
所以去川蜀之地?还是河东河西?总不能是陕西吧,那里太荒凉了,听说夏人近年来越来越不安分……
反正不满意,他就回去跟大长公主闹,一定要有个合适的去处,才承担下罪名,乖乖地闭上嘴,让某些人称心如意。
有了这份依仗,李遵勖自是怡然不惧,待得走进开封府衙的大堂,看到桌案后面端坐的陈尧咨,再看左右判官推官王博洋和吕安道,甚至嗤笑一声:“诸位又在苦等本驸马啊?”
本驸马三个字咬得尤其重。
吕安道的手当即就握紧起来了,此时此刻,他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将拳头狠狠砸在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上。
王博洋则暗暗叹息,他在前日听说公主要与驸马和离了,还以为开封府衙终于能办一位真正的权贵,那身为判官,后半辈子足够他吹的了,定要写入文人笔记中,传于后人,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祖宗多么刚正不阿。
结果……
以后还是缩着头办事吧,连個尚公主的驸马都拿不下,那些真正执掌大权的达官贵人,就更别提喽!
陈尧咨是三位官员中最冷静的,他依旧是在走程序:“传唤证人孙二郎、黄安,把证物统统搬过来!”
李遵勖已经懒得敷衍了:“陈直阁,你就是让那些书吏,把本驸马的供词记上整整一册,也都是那几句话!孙家的事情,那卑贱的大夫是不是当了龟奴,将妻妾给别人暖床,养了别人的儿女十几年,本驸马一概不知!前任判官袁刚是不是偏要刨根问底,尸体腐烂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连个坟头都没有,本驸马也是一概不知,可以了么?满意了么?”
此言一出,大堂内气氛骤变。
连不准备招惹权贵的王博洋都听得大怒,这口口声声的不知,却用那般羞辱性的言语,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就是我干的?
吕安道更是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冲了过去:“你这贼子!太嚣张了!”
李遵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推官冲过来,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放肆!你这小小的推官,竟敢辱骂本驸马?怎的?你还要殴打当朝驸马?来!来啊!让本驸马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开封府衙,胆敢把我国朝律法,践踏到何等地步?”
吕安道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嘣作响,身后却传来了陈尧咨沉冷的声音:“吕推官,回来!!”
王博洋也赶紧走过去,将吕安道硬拖着往回走,后者想到了京中租着的房子,想到租房里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悲怆至极,这些日子连续苦熬,早已疲惫至极的身躯一歪,险些跌倒在地。
李遵勖哈哈一笑,刚要说什么,就见大案之后,陈尧咨徐徐起身。
这位声名狼藉,破罐子破摔的驸马都尉,呼吸终于一屏。
对方久负盛名,状元出身,武力高强,神射箭术更是连武将里都无人能及,这般文武双全,老而弥坚之人,自然是个暴脾气!
李遵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得意忘形,刺激太过,语气赶忙缓和下来,拱了拱手:“陈直阁,本驸马所言或许有些不妥,然此案直达天听,太后和官家都是关注的!”
陈尧咨冷冷地道:“阁下之意,是希望本府秉公处置了?”
李遵勖不想呈口舌之快,省得在对方的地盘吃亏,干笑几声:“陈直阁如何办案,本驸马不予置评,只是按议贵制,本驸马无论受何罪名,是要禀明太后与官家定夺的!”
他三句话不离太后和官家,连八议制度里的议贵都抬出来了,正是要限制陈尧咨这位权知开封府的行为。
事实上,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能贸然行事,陈尧咨做事已经算是比较出格的那一类,此时也不可能直接驳斥这番话语,只是凝视着李遵勖,眼中寒光暴现。
不过就在这时,一位书吏匆匆入内,上前禀告:“大府,衙门外又来了一位证人,要指证驸马都尉恶行,对孙氏一案所言有几分详细,只是不肯明说身份。”
“哦?”陈尧咨眉头一扬,开口道:“传唤此人!”
李遵勖眉宇间露出无所谓之色,甚至还暗暗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他除非是谋反,不然手上就是再添几条人命,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怎么这群人就是不懂呢?或者说,就是不愿意接受现实呢?
现在的关键,是大长公主要一味护着他,驸马地位确实尴尬,但只要有大长公主冲锋在前,你们难道能将当今圣上的姑母给废了?
他干脆施施然地往边上一坐,等待着所谓证人的前来。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李遵勖硬气归硬气,还是下意识打量了一下,然后做出判断:“这粗手大脚的模样,又是一个贱民,我何时认得此人?哼,什么人都敢来污蔑我么?”
陈尧咨态度温和:“来者通报姓名,家住何方,指证驸马都尉何等恶行?”
来人低垂着头,缩着肩膀,神色似乎有些畏惧:“俺要告驸马!俺要告驸马!”
陈尧咨觉得对方是害怕事后遭到报复,耐心重复了一遍:“你先随书吏下去,通报姓名,家住何方,再写下供状,指认驸马什么罪行,本府自有定论!”
然而那人磨蹭着不走,嘴里还是这番话语:“俺要告驸马……谁是驸马?谁是驸马?”
李遵勖不耐烦了,站起身来:“本驸马在此,伱都不认得我,还要控诉本驸马的恶行?陈直阁,不是本驸马要质疑贵府的断案,这等人就不该领进来,早早赶出去了事,若是再无端诋毁贵人,杖三十……嗷!!”
这副极端可恨的姿态,确实证实了自己的身份,李遵勖话到一半,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过来,眼睛里流露出倾尽一切也无法洗刷的恨意,陡然暴起。
“呼!”
他瞬间扑到李遵勖面前,屈起膝盖,狠狠地顶撞在对方的小腹上。
“嗷——!!”
伴随着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响起,李遵勖也是练过武的,但近些年来的酒色生涯早就荒废了武艺,何况袭击太过突然了,一个照面就倒在地上。
别说李遵勖了,任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敢在开封府衙大堂行凶,周遭的衙役或愣住,或看着那道凶狠至极的身影,趁着这位驸马倒下,还抬起脚,狠狠地踩在对方的裆部,左右碾了碾。
每个男子都看得胯下一凉,缩了缩脖子,但发现惨遭这种毒手的对象是李遵勖后,又如同大夏天喝了贵人才能珍藏的冰饮,那个畅快。
最念头通达的一幕!
怎么不干脆弄死他了事?
一向本驸马本驸马的李遵勖不叫了,鲜血瞬间渗透了衣服,蔓延出来,他在剧痛中直接晕了过去。
袭击者无比快意地看了他一眼,挺直腰背,瞬间由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变成凶狠的江湖客。
“保护大府!”
衙役顿时护在了陈尧咨面前,同时外面的脚步声也不断响起,将大堂包围起来。
如此架势,即便是江湖好手,也是闯不出去的,而袭击者却没有丝毫逃窜的意思,反倒是对着陈尧咨跪倒下来:“罪人吴景,见过陈知府!”
陈尧咨本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脸上倒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畅快,显然早就想要这么做了,却又碍于身份只是想想,但听了行凶者的身份,顿时变了色:“是你?”
要知道无首灭门案之前,开封府衙最为关心的,就是越狱的吴景了,陈尧咨更是数度发怒,觉得自己愧对已经逝去的兄长,兄长之子惨死封丘县内,自己却连仇人都看不住,这么长时间不见,肯定早已逃之夭夭。
没想到此时此刻,对方居然主动出现?
“是我!榆林巷血案里的孙大夫,便是我恩师,为了替他老人家报仇,我入了魔,害了陈知俭陈公子,妄图以他的死逼迫府衙重查旧案,那是我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吴景眼眶泛红,朝着陈尧咨连连叩首:“我无法令陈公子死而复生,只能在自首前,做最后一件想做的事情,向毁了我师父一生的贼子报仇雪恨,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原来两起案件之间,还有这般联系……”本来这些细节早该记录在案卷中,但封丘县尉任长义自作聪明,担心开封府衙不愿提及旧案,写得十分隐晦,陈尧咨才知两者间的真正牵连,想到自己那枉死的侄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把犯人押下去!”
衙役上前,押犯人的力道从来没有这么轻过,而吴景坦然被拖下,眉宇间也没有别的犯人恐惧与不甘,反倒满是如释重负,就像是挪去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驸马!驸马!”
就在这时,外面跟着李遵勖一起来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扑入大堂,骇然失色。
“此事发生在我开封府衙,虽然犯人已被拿住,本府还是要向大长公主请罪的!”陈尧咨以最公事公办的声音说了一句,然后对着吕安道吩咐:“去太医局请太医,骑马快些,不能耽搁了驸马的伤势!”
“是!”
吕安道先是一愣,然后心领神会,身体里涌出用不完的力气,大踏步走出府邸,对着依旧围堵的人群道:“驸马死不认罪,遭遇害者亲属袭击,裆部被重击,全是血,昏迷不醒,速速退开,让本官去寻太医!”
围观人群怔住,然后就见这位翻身上马,一路吆喝着:“驸马裆部受重击——全是血——寻太医——驸马裆部受重击——全是血——寻太医——”
声音一路远去。
京师一片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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