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和州发生的血案,时间上应该是两年前,当时也是轰动一时,全家五口被杀,皆摘去了头颅,南方多迷信,此案又被称为祭鬼案!”
“祭鬼?”
“湖外风俗,用人祭鬼,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截取耳鼻,埋之陷阱,沃以沸汤,糜烂肌肤,靡所不至……”
公孙策说到这里,既感到悲惨,又觉得痛恨,咬着牙道:“我在庐州时,就曾见过邪教淫祀害人,所作所为惨不忍睹,令人发指!”
狄进也皱起眉头。
楚地多巫风,江南多淫祀,自古南方确实多淫祀邪教,狄仁杰在历史上的一件功绩,就是巡江南,毁淫祠一千七百座,大正民风。
而宋朝的情况更夸张,后世鼎鼎大名的倩女幽魂,据说原型便是一桩宋朝杀人祭鬼的案件。
说一儒生赶路,天色渐晚,留宿在一大户人家,那家主人异常热情,深夜派了府上最美的婢女来伺候,儒生忍了忍,没能忍住诱惑,此后数日,夜夜都没忍住,正当销魂之际,美貌婢女告知儒生,她本是良家妇女,被这户人家抓来,专门哄骗过路儒生,等到了时日,便要杀之祭鬼。
儒生吓得在墙上凿洞,连夜带着婢女跑了,天亮报官,将这信仰邪教的大户一网打尽,从树下找到了十几具被剖开肚子、挖空了五脏的尸体。
狄进想到这里,沉声道:“那些淫祀是以五脏祭鬼,割去头颅又是什么说法?”
公孙策道:“以往祭鬼受害者,以小儿居多,盗杀小儿,以祭淫祠,被称为‘采生’;湖北处有‘稜睁鬼’,专以人肝为食;巴蜀之地先有‘西山神’,需每年祭少女为妻,安抚此獠,后又有‘七狼毒井’,井中有妖,自称‘玉女’,每年需取一少年投入井中为婿,否则井不出盐,后有官员为二妖做媒,以玉女像配西山神,两地终得安宁……”
狄进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既能说服民智未开的当地人,又可以解救那些被加害的少男少女,实在是功德无量!”
“不过事实证明,淫祀还能编出新的传闻……”
公孙策皱眉道:“相传这西山神和玉女结合后,孕育出一邪胎,由于无头,后被抛弃,名‘无首鬼’,需取人六阳会首安抚,才不生乱,先是巴蜀兴起,后传于江南,当地又祭此鬼,常有人盗墓割头,那一家灭门最终便被和州官府,拿了一家祭祀‘无首鬼’的愚民,以祭鬼宣告结案。”
狄进并不意外,却还是为之叹息:“如此草率……”
“一贯如此!”
公孙策哼了一声:“衙门里的那群废物,破不了案,就往鬼物身上推卸,再请僧道作法,驱散邪氛,糊弄百姓,便也无人再提,不过这桩悬案,我和包黑子却是都想破一破的!”
想破一破,那就是还没破,毕竟不是在庐州,跨州查案不是那么简单的。
但现在遇到类似的杀手手段,公孙策顿时兴奋起来:“果然跟着仕林就是有大案子查,和州那起案子没赶上,这京师的灭门案万万不能错过了!”
“什么叫跟着我有大案子……你不要诽谤我啊!”
狄进险些跳起来,不过这起案子是之前暴风雪客栈的延续,确实好像是自己引来的,只能闷闷地道:“此案非同小可,难度不仅仅在于案件之中,更有失踪的推官、焚毁的案卷和逃走的仵作,绝不是祭鬼那么简单,切不可冲动!”
公孙策听完全部情况后,眼神一冷:“我听闻吕相公权知开封府时,治严有声,动有操术,可他于此案中的态度,颇为消极啊!这是急着任职完毕,好入两府为宰执呢!”
狄进正色道:“明远,你若真想破案,这句话就先别说,至少别在这个时候说!”
吕夷简是参知政事,以如今执政的威望与功绩,进位宰相可以说顺理成章,之前的内殿崇班刘从广,别看是太后的侄子,跟这位比提鞋都不配,
所以有些话,在空口无凭的时候,能想不能说。
公孙策傲气归傲气,终究还是知道宰执的厉害,嘀咕了一句:“就是因为这些高官权贵……也罢,仕林你方才说,待得解试完再查此案,就是为了这个?”
狄进道:“原本就需要准备,再听你所言,摘走头颅的灭门凶案,不止一地发生,那此案的牵扯,或许比我之前想的还要大,若是查到一半,需要离京,又赶上解试,难道就直接放弃么?”
公孙策刚想开口,狄进接着道:“明远,我很清楚你对于追求真相的决心,不是功名利禄能撼动的,但平民百姓能够查明的真相,和一路提刑官能够解决的冤案完全不同,更何况提刑官还不是尽头!我由衷地希望你我能同科登第,有了进士之位,来日才能为更多含冤而死的无辜者发声!”
公孙策听了进去,点了点头:“是啊!我若连进士都考不上,又怎能如苏无名那般,上保国家,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下治百姓,雪人所不能雪不易雪之冤呢?哼,不就是第一场解试么,好像我拿不下似的!走了!”
目送这位挥手离去的潇洒背影,狄进笑了笑,然后目露沉吟。
按照目前的线索,这个案子毫无头绪可言,如果准备查出真相,看来那些人却是不得不接触一番。
思索片刻后,他对外唤了唤:“进来吧!”
林小乙和朱儿走了进来,狄进看向前者:“小乙,大相国寺伱去过么?”
朱儿自不必问,本来就是京师的,不可能没去过大相国寺,林小乙也立刻回答:“去过啊!那里的寺庙交易,特别热闹呢!”
狄进道:“静极思动,我来京师几個月了,确实该看一看这天下第一寺院,后天十八,正是交易日,我们逛一逛吧!”
朱儿十分诧异,这位公子居然准备出门了,林小乙也觉得有些突然,却很是高兴:“好!好!俺马上去准备!”
……
大相国寺是宋朝皇家寺院,有了鲁智深倒拔杨柳后,更是家喻户晓。
但与后人想象中,那种禅林古刹,清静礼佛的寺庙不太一样,这个地方更像是一个百姓阶层的交易市场,后来还有一个专业名称,叫“万姓交易”。
因为大相国寺每个月对外开放五次,初一、十五、逢八,逢八即初八、十八、二十八,这五天允许平常百姓到寺庙里面进行摆摊交易,寺院甚至划拨出专门的地方,作为场地。
不然说佛门是古代一个特别的经济体呢,这种措施不仅吸引了当地的百姓光顾,外地的客商也纷至沓来。
狄进还没看到寺庙,单单是走进大相国寺的周围,就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超级大的集市,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是挑选交易,讨价还价的热闹场面。
林小乙在前面熟练地引路,狄进见了微笑道:“小乙,你来过几回了?”
“俺来过五次了!”林小乙笑道:“第一次转得头都晕了,险些迷路在里面,问了人才慢慢出来哩!”
狄进看着周围两旁的廊庑中全是地摊儿:“家中的日用品,现在有哪些在这里的集市买?”
林小乙挠挠头:“没呢!俺怕买错……”
朱儿则补充道:“公子,这日用品还是在各家铺子买的好,那里不容易出假货,价格自是高些,这大相国寺的集市五花八门,价钱便宜,但得有挑选的眼光,真的被坑了,也别怨谁,谁要人贪图这份便宜呢!”
狄进微微点头:“小乙做的是对的,我们终究人生地不熟,买东西依旧在大铺子买,图一个安稳。”
朱儿其实很熟悉,但在外面她也变为了并州来的婢女,连连点头。
正闲谈之际,一道热络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
狄进侧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僧人,连二十岁都没有,不见半分慈眉善目,反倒是满脸市侩相。
见到狄进看了过来,这僧人再度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小僧方才偶然听到施主与自家仆婢之言,贸然打扰,还望见谅!然施主若要寻得真物,不被摊主以次充好,欺蒙瞒骗,小僧倒可相助一二。”
狄进眉头微扬:“如此说来,小师父是准备为我掌眼?”
唐朝以后,“师父”开始用来指具有特殊技艺的人,到了宋元开始尊称僧人,小师父的称呼是很寻常的,但掌眼就是后世用语了。
“掌眼……”不过僧人琢磨了一下,似乎觉得挺合适,又故作谦虚地道:“吾等出家人不敢出此狂言,然辨识一二,还是稍有心得。”
其实刚刚听朱儿描述,狄进就知道这样混乱的市场,必然会催生出一些中介的职业,一如京师的房价极高,牙行生意红火,赚取租房的佣金,都够那些牙人吃饱喝足了。
现在他眼角余光一扫,就发现这种凑到买卖双方之中的僧人不止一位,有的直接在摊位旁边,摆出一副鉴定师的姿态。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买家和卖家交易,买家把想买的物品递给旁边的僧人,僧人观察之后,给出一个合适的价格,成交以后,买家再付给僧人一笔评估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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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确实是大相国寺会干出来的事情……
“嗯?”
狄进对于这些生活小事颇有兴趣,权当积累,正想让这位僧人跟随,看看他的掌眼水平,突然眉头一动,眼角余光看到狄湘灵漫步而过。
姐弟俩对视一眼,狄进心领神会,知道那群人跟过来了,话锋顿时一转:“不知小师父法号?”
僧人双手合十:“小僧智悟。”
狄进道:“智悟小师父,我想寻一处安静些的殿宇礼佛,不知可有推荐?”
僧人有些迟疑。
狄进看了看林小乙,林小乙立刻取出腰间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钱囊,如当时打点官差乔二一样,递了过去。
接过钱囊,僧人掂了掂,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起来:“施主请!”
事实证明,大相国寺还是有清静之地的,跟着智悟左拐右绕,避开前面繁华的殿宇,前方一座大殿印入眼帘,殿内香烟盈逸,从供奉佛像前的三脚炉鼎中袅袅腾升。
“你们侯在殿外。”
林小乙和朱儿依言在外等待,僧人见了也停下脚步,跟两人闲聊起来。
在得知这位是寄应开封府的学子后,更热切了几分,这些读书人穷的是真的穷,有钱财的则是真的有钱财,必须稳定住这个客源。
且不说外面的僧人八面玲珑,狄进独自走入殿宇,也不敬香礼佛,只是平静地看着那高大的金身雕像,片刻后淡然开口:“既然来了,就别藏了,出来!”
一位穿着灰色僧袍的男子闪了出来,跃到三丈开外,警惕地止步:“狄仕林,我们又见面了!封丘之时,我就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狄进打量着对方:“吴景,你在外守了两个月,仍旧半点没有悔过之心?”
吴景咬了咬牙:“果然如此,皇城司的人不是来保护你的,你利用他们与我们相争!”
再蠢的人,在外面耗了两个月也会反应过不对劲,何况吴景绝非蠢人,但他醒悟得还是迟了。
皇城司如今已经偃旗息鼓,在确定了袭杀并非是狄进的手下,而是一伙似乎专找皇城司麻烦的亡命徒后,贾显纯再三催促,也使唤不动人了。
哪怕上层不在乎他们的人命,底层的逻卒也不愿意,一个月几贯钱的月俸,玩什么命啊?
所幸他们也尽到了“看家护院”的作用。
武僧五人组这段时日也被折腾得够呛,皇城司的那些逻卒,武力平平,倒是不在话下,但终究是阻碍,他们还要躲避府衙的搜查,最关键的是,狄进这家人本来就极不好惹。
三层因素下,他们师兄弟五人几度尝试着冲进去,又几度放弃,可谓心力交瘁。
别人不知,但狄进眼中的吴景,也就是数个月不见,一下子苍老了四五岁,如今的气质真的像苦行僧。
但吴景仍然不放弃:“狄仕林,我知道你这次敢出来,就有天罗地网等着,但我们师兄弟都是不怕死的,你尽管将人手派来斗一斗,大不了拖外面的人陪葬,嘿,他们外出采买,可知今日有去无回?”
这是以这大相国寺内的百姓为挟,狄进的神情却不见半分波动:“可笑的威胁,那是你们杀生的恶果,半点算不到我的头上!”
吴景仔细观察,发现这家伙是真的软硬不吃,心头一沉,双拳握紧,所幸对方既然现身了,就有交谈的可能:“你待怎的?”
狄进平静地注视着佛像金身。
吴景咬了咬牙,主动地道:“京师灭门案,死者是我至亲,你只要破了案,为那冤死的全家报仇,我马上去开封府衙,投案自首!而我的师弟们,也能把命卖给你!”
狄进继续注视着佛像金身。
吴景怒声道:“怎的,你不信我?”
狄进终于开口:“你性情偏激,滥杀无辜,已入邪道,却不是那种两面三刀的卑劣之徒,我信你会投案自首。”
吴景脸色稍稍缓和,又冷笑道:“那你不满意?不错,你这样的才子,日后是能当大官的,自是看不上我们这些闯荡江湖,动辄杀人的亡命徒!但我告诉你,那些权贵的府邸里面,指不定还养着多少我们这类人呢!你现在不要,将来没人干脏事了,可别后悔!”
狄进依旧打量着佛像金身。
吴景烦躁地道:“你到底要如何?”
狄进这才侧过头,冷冷地看向他:“你是在拜托我为你至亲查案追凶?”
吴景以为他明白了,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双腿微微曲起。
然而狄进皱起眉头:“你若是再下跪要挟,就滚出去,与我姐过招领死便是!”
“啊啊啊啊!”
吴景恨不得仰天怒吼,却又担心真的把那可怕的女子从殿外引了进来,目眦欲裂地低吼道:“你到底要什么?说啊!”
狄进道:“首先,封丘客栈里,是谁为你和薛超两地联络,密谋杀人?”
换成以往,吴景不会乖乖回答,但此时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道:“是乞儿帮七位丐首里的七爷,他安排好了一切,我才能和薛超配合,杀了陈知俭和董霸,将他们的死假托给恶鬼伸冤!”
“丐首么……”狄进又问道:“那阳武县杀人案,是谁下的手?不要妄图欺瞒我!”
吴景哼了一声,倒也老实回答:“也是乞儿帮七爷安排的人,布置的杀人现场!”
狄进道:“乞儿帮这般鞍前马后,图的是什么?”
吴景傲然地道:“自是我们师兄弟的人情!五台山中武僧里,我们师兄弟武艺最是高强,为武术教头,若是真的不顾山里那些老僧的阻挠,一味带弟子下山,能拉出百人的精干之队!那位七爷约定,帮我们在开封府做三次恶鬼杀人之案,逼迫府衙重启旧案,我们师兄弟日后要为他卖一次命!”
百人看似不多,但一百个精通武艺,又能配合默契的武僧,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规模,这个理由说得通。
狄进点了点头:“既如此,从明日开始,每三天你去抓一位乞儿帮犯过事的凶徒,投在开封府衙门前,作为你越狱后延期自首的代价,抓满两个月!”
“什么!”
吴景眉头紧锁:“别的事倒也罢了,你要杀官,我们都去为你杀,乞儿帮之前助我们师兄弟良多,你现在要我反过来去害他帮中弟子?如此岂非陷我于不义?”
狄进根本不与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偏执武僧分辨什么是义,又淡淡地补充道:“这是我要你们做的第一件事!”
“你!”
吴景又惊又怒:“你还要几件事?”
“三件!”
狄进竖起三根手指:“你若能完成我要求的三件事,我便承诺你,尽全力查清京师灭门惨案!当然,查完案件后,你去开封府衙自首谢罪,这点是绝对不会变的!”
“你……好!”
吴景很想拂袖就走,但想到天下之大,以他目前所知,最能为师父查清真相的人或许就在眼前,终究恨恨地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往外退去,只有声音遥遥传至:“你且等着看!”
狄进背负双手,最后打量了一下那座金碧辉煌,似在俯瞰众生的佛像金身,依然不拜,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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