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长春宫中,料峭春寒化为阴云,尽数凝结在陈皇后面上,阴云中不时闪现寒芒电光,从她威严冷酷的凤目中透射而出,驱散了熏笼中蒸腾的阵阵热气,满室生寒。
几个宫人站在角落里,大气儿都不敢喘,从未见过皇后如此震怒,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垂在裤裆里,似乎生怕她眼中的杀气化作剑光,凌空把头颅斩了去。
陈皇后将手里的妖书再看了一遍,凤目微阖,捏着册子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可想而知其内心的滔天怒火。
良久,才将册子缓缓放在红木几上,轻轻摆手。
几个服侍的宫女、女官如蒙大赦,忙一福礼,像逃离阎王殿般,匆匆退下。
“小安子。”陈皇后缓缓开口,语气清冷如冰。
“奴才在,娘娘请吩咐。”安文尧忙进来躬身答应。
“此事你怎么看?”
安文尧沉吟道:“奴才以为此事诡异,或许是有人要同时对付大皇子、二皇子,以谋储位,又或是有人借刀杀人,暗中挑唆大皇子对二皇子下手。
不论是哪种情况,吃亏的都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而得利的却是其他庶出皇子。”
陈皇后微微冷笑道:“你说的不错。本宫还没出手,有的人倒忍不住要先下手为强了。陛下那里怎么说?”
安文尧道:“陛下得知此事后龙颜大怒,命东厂彻查此案,已抓捕了国子监一干大臣。”
陈皇后蛾眉一挑,道:“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似乎与贾家是姻亲。”
“是。李守中的独女嫁给了贾政长子珠,育有一子,名兰。”
陈皇后轻轻点头,冷笑道:“算计颇深,不单想对付我的皇儿,连贾琮也想一并对付了,就不怕撑坏了肚子。你说此事主使者是谁?”
安文尧道:“奴才只有些猜测。
一或是新党诸公,本就和贾少保势同水火,生怕将来二皇子登基后重用贾琮,故使一石二鸟之计;
二或是其余皇子中有心怀野望者,认为除了大皇子、二皇子,他便能博得圣上宠爱,以图储位;
三或是朝中有人已勾连成党,想拥立某个庶出皇子,故擅作主张,先斩后奏,想博个从龙之功。
其四么……”
陈皇后见他踟躇不敢言,淡淡道:“你想说还可能是今上授意?”
“奴才万死。”安文尧忙跪下。
“不,你说的不错,确存这个可能。”
陈皇后冷哼一声,今上自知身子骨越发不好,生怕驾崩后出现外戚、权臣架空君上,一手遮天的情况,故先废了孙灿和贾琮,也说得过去。
陈皇后微一沉吟,道:“你去查查是谁在搅风搅雨,另外派人传旨灿哥儿、炽哥儿,严令他们闭门读书,不许出门生事,更不许上书辩解,是非曲直皇上自有圣断。”
“奴才遵旨。”
安文尧刚出去,另有一小太监进来启道:“启禀娘娘,如意公主求见。”
陈皇后目光微动,已知其来意,道:“宣。”
如意快步进殿来,见陈皇后神色有些憔悴,心痛地伏在她脚边,道:“母后……您……多保重身子。”
陈皇后淡淡一笑,抬手将她扶起,道:“我的儿,难为你念着我。地上凉,快起来。来,坐母后身边。可是有什么事么?”
如意见陈皇后鬓间不知不觉已多了几丝银发,眼角的皱纹也日渐明显,忍不住鼻尖一酸,便想流下泪来,忙强忍着悲意,道:“母后可知今早国子监的妖书案?”
“你是说这个么?”陈皇后指了指几上的册子。
如意看了眼,恨声道:“正是。这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想陷大哥、二哥于不义。”
陈皇后颔首道:“不单如此,连如意的驸马爷也要受牵连呢。”
如意见皇后道破她的来意,因忸怩道:“母后……人家又不是为他来的,生怕您气坏了身子,才进宫来看看,您想到哪里去了。”
陈皇后抚着她鬓角,微笑道:“你的心意母后自然明白。母后又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怎会胡乱生气。此事你父皇自有明断,不必担心。”
如意略略放下心来,道:“琮哥儿让我来问问母后,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皇后道:“他有什么打算?”
如意吐了吐舌头,道:“他说守制期间,不便抛头露面,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滑头小子,倒会明哲保身。”陈皇后哑然失笑,道:“那就替我给他带句话罢。”
“母后请讲。”
“身正不怕影子斜,德高何忧生是非。甭管是谁在暗箭伤人,终究是邪不胜正,皇上和朝廷诸公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陈皇后此言掷地有声,竟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概。
如意忙道:“母后说的是,儿臣记住了。”
——
军机处旁的小院里,新党几位大佬正在忙里偷闲,吃茶聊天,谈论的话题自然是“妖书案”。
“准公,您说是谁竟如此大胆,敢伪造妖书,扰乱视听?”霍鹏沉吟道。
段准微微摇头,道:“猜不透。不过肯定不是贾少保授意,此书一出,二殿下危矣。”
董仪笑道:“皇上未必会这么想,说不定会以为是贾少保等不及了,想投石问路呢?”
霍鹏笑道:“正是,且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又是贾家姻亲,于情于理也会相助,我看贾少保是很难置身事外了。”
段准明白二人的意思,微微点头道:“倒可顺势而为,为皇上分忧。”
“准公英明。”众人忙附和道。
顾涛忽然问道:“此事过后,大皇子、二皇子恐难堪大任了,其余诸位皇子中,准公属意谁呢?”
霍、董闻言皆神色肃然,正襟危坐,侧头看向段准,这个问题重于泰山,事关未来数十年朝政走向,不可不察。
段准摇头微笑道:“国本乃天子家事,为人臣者,似不便置喙,今上圣明睿智,自会慧眼识人。
仆已近古稀,垂垂老朽,将来的事,即便想管也有心无力,只得拜托诸公了。”说着拱了拱手。
众人忙拱手还礼,道:“准公何出此言,您老屹立三朝,威望隆重,深知圣心,此等要紧时候若不指明道路,只怕将来小人得势,我等呕心沥血十数年之新政随时有废止之危,岂非千古恨事?”
段准眉头微皱,道:“现在看来还不到此等地步罢?”
霍鹏忙低声道:“准公难道没发现过了年陛下似乎又瘦了些?
只恐天有不测风云,后继之君可以没有皇上的雄才大略,不求开拓进取,但务须守住新法成果,决不能让我等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董仪点头道:“对,不求中兴,但求守成。想来不是难事罢?”
段准缓缓点头,道:“诸公谋虑深远,高瞻远瞩,此事仆自当寻机进言。”
董仪道:“皇子甚多,谁可承继呢?”
段准道:“若立嫡,十殿下可矣;若立长,三殿下可矣;若立贤,四、五殿下可矣;至若六、七二位,非人君之象;而八、九二位,虽聪明过人,名望却差了些,亦不足以领袖群伦。”
霍鹏沉声道:“准公所言不错,十殿下性子刚烈纯仁,又与贾家交厚,早已为其所惑,且后族颍川陈氏仗着树大根深,素来对新法阳奉阴违,一旦十殿下接掌大位,恐新法必受挫折。”
董仪、顾涛也道:“善。在三、四、五中择一可矣,至于择谁,还须细细甄别。”
段准双目微阖,点了点头,不论立场如何,作为文官的天性,总想拥立个好控制的人当皇帝,如此才能充分发挥士大夫治理天下的才能。
毕竟像今上这样励精图治,雄韬伟略的皇帝几千年来也屈指可数,而对文官集团来说,只要皇帝不捣乱、不离谱,就足可歌功颂德,称为圣天子了。
这时,一军机处行走引着一个小太监过来传话。
霍鹏道:“公公,可是戴内相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道:“内相命我来向元辅并诸位中堂传一句话,说李守中等人正拘在厂狱里审问妖书案,请教诸位老大人对此案有何高见?”
众人对视一眼,知道戴权是向新党卖好,同时也是为了把诸人拖下水来,不过这是阳谋,由不得众人不上钩,毕竟这确实是一个攀扯贾家的大好机会,因此均微微点头,示意霍鹏说话。
霍鹏道:“请回覆内相,就说我等以为此案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意图裹挟舆论逼宫,实乃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之行。
请他为江山社稷计,定要细查深挖,将罪魁祸首找出来,方可平息物议,澄清寰宇。”
“是。”小太监匆匆转身离去。
霍鹏等人微微一笑,只要东厂想要,没有什么口供是审不出来的,李守中想来也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志士仁人,当求死都不行的时候,自然就要松口。
此时,新党设定的“罪魁祸首”正在家里读着高丽送来的最新战报,得知汉城在高丽“开明派”的配合下,兵不血刃就破了,高丽满朝上下尽数慑服,国王李昑被废,幽禁终身。
贾琮笑道:“先生你看,燕双鹰这小子也懂得上兵伐谋了,没有仗着武力蛮干,果然战争才是最好的学校,打这一仗就成才了。”
庞超笑道:“他请你指示立谁为国王。”
贾琮道:“让他随便立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孩子就行了,反正也只是临时过渡。”
庞超道:“琮哥儿,你真想灭了高丽国祚?”
贾琮冷笑道:“这是自然,否则我大老远派兵过去岂不成了过家家?
高丽人卑鄙无耻,夜郎自大,别看现在对天朝恭顺,其骨子里未必敬服天朝,不过是仰赖天朝保护罢了。
一旦我国运衰落,其必反,甚至会将千年以来卑躬屈膝的耻辱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琮岂会容许这等事发生?”
庞超道:“如此,现在的作为还不够。”
“先生可有教我?”贾琮忙问道。
庞超道:“目下你除豪强、分钱粮、均田地,足可收拢民心,只不过是以利诱之,以威服之,数十年后,仍旧会产生新的豪强,圈地害民,民众依旧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之奈何?难道又杀一回?
别忘了,他们都是在你治下产生的,遵循的是你颁布的法令,你若强行杀之,则必定大乱,逼得富人皆反。”
贾琮道:“先生所言甚是,怎么办?”
庞超道:“必得彻底断绝其文化衣冠,使得高丽中原不分彼此,那时谁来治理都是一样,高丽人也不会再排斥外来者。”
“对对,怎么做?”
庞超沉声道:“欲灭其国者,必先灭其史;欲灭其史者,必先灭其语言、文字、风俗。
故始皇帝一统天下后要焚书坑儒,要车同轨书同文,便是为此,你可效仿之。
待新主即位,高丽传檄可定。届时,则命废除高丽文字,全部代之以中文。
高丽制度典章皆以《大吴会典》为准绳,衙门往来文牍,其格式、形制、文风皆仿照国朝,其官员命妇服饰、品级、称号亦皆与国朝相同。
彼民无论老幼,皆须说官话、写中文、习汉礼、着汉服、行汉俗,科举之制亦仿国朝。
再遣人修高丽国史,以明千年以降天朝高丽的主从尊卑之分,正本清源。
数年之后,待官话汉字大行,再派兵收缴高丽本土书籍,尽数焚之,以国朝经史子集代之,则数十年后,高丽不存矣。”
贾琮大笑,抚掌道:“好好,就这么办。高丽民风古怪,不服王化,正该以孔孟之道教化。
先生可细细拟定条陈方略,着双鹰等人遵照施行,另加一句,对高丽人不必客气,但凡不从的,皆斩。”
庞超颔首应下。
“等摆平了高丽,下一个就轮到东瀛了。”贾琮笑道。
庞超想了想,道:“琮哥儿是想逐步蚕食你曾告诉我的那什么第一岛链?”
贾琮并不讳言,道:“正是。只有取得这条锁链,国朝才可虎视太平洋,进而逐鹿天下,真正的天下。”
“太平洋?是何处?”庞超愕然。
“嗯,就是咱们东面这片无边无际的汪洋巨海。”
庞超苦笑道:“超老矣,见识浅陋,恐不堪如此重任了。”
贾琮笑着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道:“先生过谦了,其实我也不太懂,咱们边走边学么。”
庞超还未答话,忽听门口亲兵来报,说西府大奶奶派丫头求见。
贾琮叹了口气,知道是李纨派人相请,因辞了庞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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