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无比渺小。
但华夏子民何曾对自然弯腰低头!
待到余震结束,看着被山石尽数淹没的驰道,嬴成蟜回首看向弟子们,沉声开口:“二三子可知,本君为何要一意孤行的前往灾区,还要带着诸位一同前往灾区?”
景颇当即出列道:“依大秦律令,若一地遭逢大灾,朝廷当以钱粮工具驰援,率民自救之责则在于当地官吏。”
“若一地遭荒歉收,朝廷不会驰援钱粮,亦当由当地官吏率民自救。”
“军校所出之弟子,日后皆当为一地官吏,皆当扛起率民自救之责。”
“今校令率我等同往郑县,当是为教弟子们学习率民自救之策!”
嬴成蟜笑而颔首:“此言甚善。”
“待到朝中群臣质问本君之际,本君便如此作答!”
弟子们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却也由此明白,嬴成蟜率领他们来救援灾民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借此给他们上一堂课。
庄仇双眼灼热的看着嬴成蟜道:“弟子以为,本就没有那么多原因。”
“无关贫富,无关轻重,无关贵贱!”
“秦人遭难,秦人救之!”
庄仇相信,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并去真切践行的人,他的爱和责任不会那般狭隘!
嬴成蟜轻轻颔首,慨然轻叹道:“是啊,秦人遭难,秦人岂能不救?”
“诸位皆是本君的弟子,本君信任诸位的能力和品性,方才率诸位同来救援。”
“也仅仅只是为了救援更多生命而已。”
哪有那么多的原因和理由?
嬴成蟜自认自己有能力、有威望、有知识去帮助灾区民众更好的应对这一场灾难。
嬴成蟜也相信他的弟子们不会像寻常士卒一般趁乱欺压黔首、劫掠财物。
所以他便带着自己的弟子们来了!
笑了笑,嬴成蟜看向一众弟子们诚恳的说:“然,这只是本君的一己之思。”
“此路之艰,诸位皆见之。”
“若是有欲退者,本君不会苛责。”
那座崩塌的山峦依旧在升腾着浓浓烟尘,昭告着这一路的艰难险阻。
但面对嬴成蟜的问题,三千军校弟子却尽数拱手而呼:“贪生怕死者,莫入此门!”
嬴成蟜的笑容变得格外欣慰,目光又看向那些推着手推车的壮丁,更加诚恳的说:“前方路艰,诸位无须再行前进。”
“若心中有惧者,可将车中辎重就地卸下,而后驱车回返再运辎重,亦是全令之举。”
“若心中无惧者,可随本君深入灾区。”
“本君,拜谢之!”
看着躬身拱手的嬴成蟜,所有被征来的壮丁尽皆心头一热。
长安君都无惧险阻,我等卑贱之民安能畏难畏险?!
且地龙与长安君有旧,想来即便是身死于此,长安君也定能为我等美言一番,在黄泉谋个好差事!
除却少数着实胆怯的壮丁之外,大部分壮丁齐齐拱手高呼:“愿为长安君效死!”
嬴成蟜朗声大笑:“善!甚善!”
“我大秦有诸位仁人志士,何愁不兴!”
将十柄铁锸扛在左肩,又将两筐粟米以扁担挑起扛在右肩,嬴成蟜振奋大喝:“军校四期生沿郑县周边探查各县乡里受灾情况。”
“三期生沿途组织疏导转运徭役,尽力疏通道路。”
“余者随本君扛起辎重,继续前进!”
近万人的队伍齐声高呼:“唯!”
——
两个时辰后。
郑县。
曾经颇为繁华的城池,此刻却是一片断壁残垣。
所有城墙全数崩塌,城内除粮仓、武库外的所有建筑全部倾倒!
一道宽有尺余的裂缝纵贯了整个郑县,更还有数道裂缝将郑县细细肢解。
若是走近去听,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地裂深处依稀的呼救悲哭之音。
但地裂深处的悲哭之音就算再绝望,也比不上地面上的哀嚎。
“娃儿!娃儿啊!娃儿你等着,乃翁定会救你出来!”
“阿母,额疼!”
“额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得地龙如此责罚于额啊!”
郑县县令仇燎踩着断裂的木梁、崩裂的夯土缓缓前进。
在他身侧,绝望的老丈用双手挖着夯土,纵是双手十指已经显露白骨依旧没有丝毫停歇。
浑身尘土的孩子跪在父母面前嚎啕大哭却无人在意。
半截身子被压在房梁下的人紧紧握住良人的手,用尽最后的力量交代后事。
仇燎根本不忍去看身周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加快了脚步走向县城外。
然而县城外等待他的依旧不是美好的田园风景,而是一名名簇拥在城外、抱头痛哭的黔首。
听着黔首们的悲鸣,仇燎终于忍不住哽咽着低呼:“我郑县何辜!天何必如此惩我郑县!”
“何必如此啊!”
但低呼过后,仇燎便匆匆以袖拭泪,阔步向着城外人群而去,正声喝问:“狱掾立何在!”
狱掾立夫匆匆跑向仇燎,拱手一礼:“下官拜见县令!”
仇燎肃声问道:“灾民统计的如何了?”
立夫当即道:“郑县之内有一万一千六百一十五国人奔逃出城,皆已记录在册。”
“另有周边各乡里黔首共六千三百余人已汇聚而来。”
仇燎眉头紧锁道:“仅只万余黔首汇聚于此?!”
郑县多次承载了被嬴政迁入关中的移民,属于人口相对稠密的大县,县城人口加上周边乡里的总人口能达到近八万人,且仇燎早就已经通知了各有秩里正,一旦发生地震便要尽可能向郑县方向汇聚,以便于后续赈济和救援。
但现在,第一波地震已经过去了近半日时间,却依旧只有万余人汇聚于此!
这让仇燎难免生出不好的预感。
强压下心中不安,仇燎再度发问:“方才可有动乱乎?”
立夫轻声一叹,摇了摇头:“地龙骤然翻身,动乱难以避免。”
“好在长安君对此早有预料,更是明告了黔首们,方才让动乱不至于扩大,下官仅率狱吏便可镇压。”
“但若是……”
后面的话,立夫没有多说,仇燎却一清二楚。
此刻的黔首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旦再受到什么刺激,顷刻间便会爆发难以镇压的动乱!
仇燎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有劳狱掾!”
“本官已取来了仓中存粮,先让黔首们吃顿饱饭再说。”
“传令所有县兵,持枪备战!”
越过立夫,仇燎朗声高呼:“我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今地龙翻身,以至于生灵涂炭!”
“我郑县衙署广征徭役,凡应征者,皆比照寻常徭役之倍发放粮饷。”
“愿应征者,往右侧列队!”
“凡身高六尺五寸以下者、年六旬以上者、身有孕育者,往左侧列队!”
听得仇燎呼声,数百名壮年男性推开了身边家人,沉默的向仇燎走去。
他们很清楚仇燎需要他们做什么,也很清楚他们此去将面临更大的危险。
可是他们更清楚,如果他们不去的话,他们和他们的家眷都会被饿死在这里!
但就在这时,一道惊喜的呼声自人群中陡然响起:“粮食!是粮食!”
仇燎心脏猛的一颤,当即拔剑出鞘跳上一块大石头,怒声大喝:“动乱者斩!喧哗者斩!擅抢粮草者斩!”
老秦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男女老少分别向着仇燎左右两侧而去。
但被迁来郑县的外乡人们却爆发出了不满的喧哗:“凭什么!”
“此番秦国因连年征战引得天地降怒,地龙翻身,这都是秦国朝廷的错,凭什么秦国朝廷非但不赈济我等,反倒是还要再征我等徭役!”
“不错!现下地龙尚未离去,依旧在频繁翻身,现下征我等去救援旁人实乃是要害我等性命!”
“地龙伤人,不及秦之暴政也!”
“吾只想活着!吾何错之有!抢粮!”
新附之民并不知道大秦执行律法的力度。
他们更不知道大秦根本没有法不责众这个说法!
他们只知道,若是能轻轻松松的吃饱喝足,谁还愿意辛辛苦苦一整天之后才赚个半饱?
随着愤怒的呼声越来越大,聚集的人群也在向仇燎包围而来。
仇燎毫不犹豫的断喝道:“县兵上前五丈列阵!”
“凡敢越阵而不列队者,斩!”
“秩三百石以下之官吏列于县兵之后。”
“凡不听令之县兵,斩!”
乱世,当用重典!
虽然仇燎会因地震而造成的伤亡泪洒衣裳。
但面对有心动乱之辈,仇燎却没有丝毫心慈手软可言!
立夫当即拔剑出鞘,怒声大喝:“狱吏听令!列阵!”
数百名县兵、除贼吏、狱吏等基层官兵组成的长枪阵向前推进,即便已经抵近灾民其脚步也没有丝毫减缓。
在兵刃的威胁下,不少灾民下意识的后退,却也有灾民怒声大喝:“秦国残暴不仁,不给我等活路,那就反了他暴秦!”
“杀!!!”
喊杀声从灾民和县兵口中同时爆出。
但一道更为剧烈的轰鸣却将所有喊杀声尽数掩盖!
“轰!!!”
“地龙再翻身也!速速避让!”
“地裂了!快闪开!快走啊!”
“救额!救救额!!!”
“趁此机会,抢粮!”
伴着轰鸣,大地颤抖,一道狭长的裂缝陡然出现在灾民聚集之处。
十余名灾民根本没能反应过来便已被裂缝吞噬。
倒是有几名灾民反应了过来,甚至是用手扒住了裂缝边缘,可最终却还是因震颤而抓握不稳,最终坠入深渊!
仇燎手扶着石头,声嘶力竭的呐喊:“都不要慌乱!”
“各部官吏各司其职!县兵守卫粮车!”
“凡作乱者,斩立决!”
一场突如其来的余震非但没能熄灭冲突的火焰,反倒是愈加体现了粮食的珍贵。
诸多灾民蹲在地上哭嚎悲鸣,却也有很多灾民彻底狠下心来,向着粮车发起冲锋!
就在此时,立夫突然跳上一架粮车之巅,手指西南方向扯着嗓子嘶吼:“援军已至!”
仇燎心头暗骂。
莫说大秦了,古往今来何曾有国家会派遣军队去救援灾区?
立夫想要借军队之威震慑乱民的心是好的。
但这完全有悖于常识的恐吓,又有谁会相信?!
“是援军!援军真的来了!”
“秦军来了!都住手,散开!快快散开躲好!”
“良人,快把咱们带的粮食藏起来,切莫让那些兵丁见了!”
见越来越多的灾民都在看向西南,仇燎终于也转头看向西南方向。
便看到落日的余晖下,崩裂的山道上,正有一支身穿皮甲、肩扛辎重的秦军正翻山越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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