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车队中,韩仓根本没心思去思考那些神神叨叨的问题。
各个县上报的各项数据在韩仓眼前如流水一般滑过。
双眼一扫,算筹一盘,韩仓便已完成了对一县数据的核算、验证、提炼和总结。
提笔将重要数据写在另一张纸上,韩仓轻吁了一口气:“难啊!”
“这还只是大半天下的账目而已。”
“若是我大秦果真能如主君所言一般统一全天下,本官怕不是要被累死在这衙署内!”
闭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处跳动的血管,韩仓招呼道:“王主簿!”
“令人取些热汤来。”
隔着车帘,王毅那严肃沉稳的声音传入车厢:“我等正在行进,实难寻热汤。”
“烦请韩上卿稍加等候,下官这便遣人先往蓝田工坊,请其先行准备。”
韩仓微怔:“正在行进?”
张开眼,韩仓看着眼前的车厢和堆积如山的奏章,眼中闪过一分恍然和九分惊异。
是了,大王匆匆去寻长安君定是有大事发生。
本官为免大王问询钱粮之际需要等候本官,故而正乘车追随大王同往蓝田县。
但,本官怎么就忘记了本官正在行进呢?!
许是因为因年关已近、政务繁多,本官处置政务投入了太多的精力、无暇他顾。
但想来更是因为现下车内虽有震颤,相较于以往行进时的震颤却微乎其微!
韩仓目光顿时变得格外严肃,豁然撩开车帘看向地面。
而后韩仓的目光便猛然一缩,沉声喝令:“停车!”
御者赶忙停下马车,准备回身安放脚凳。
然而还没等御者下车,韩仓却已跳下马车。
感受着脚下触感,韩仓目露错愕。
用脚用力跺了跺,韩仓拔剑出鞘,猛的向地面一刺。
“铛~~~”
剑尖与地面碰撞,竟是发出了金铁交鸣之音!
地面崩出几片碎屑,但韩仓持剑一看,便发现自己的剑尖也微微卷曲了些许!
顾不上酸麻发痛的右手,韩仓失声低呼:“怎会如此坚硬!”
虽然韩仓不善军武,但韩仓身为大秦九卿之一,其佩剑自然也是远超寻常士卒所用的精良宝剑。
即便是以此剑刺城墙也能刺入些许,且剑尖基本不会有什么损伤。
结果现在韩仓只是以剑刺地,剑尖竟已卷曲!
这只是路面而已!
这特么只是路面啊!
竟然比城墙更加坚硬!
韩仓看向王毅,肃声发问:“此路是从何处开始变成如此模样的?”
没等王毅开口,李斯的话语便传入韩仓耳中:“越过蓝田县中段后,便已是如此模样。”
“本官派遣属官沿着此路走了一遍,发现此路乃是由蓝田县工坊区起,一路直通蓝田县渡口。”
韩仓瞠目结舌:“从蓝田县工坊区一路贯穿至蓝田县渡口?!”
这可是足足十余里的路程!
足足十余里路,全部都是如此坚硬的路面。
主君他疯了吗!
李斯走到韩仓身侧,眼含羡慕的看着韩仓道:“长安君,好财力!好阔绰!”
“竟能在未曾上禀朝廷臂助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修筑出如此坚实之路。”
“只不知长安君用的是哪种石材,竟能令得此路坚硬如斯。”
“又是用的何种方法,竟能令本官根本看不出石板与石板之间的连接之处!”
李斯从来都不吝于承认他对权力和财富的追求,李斯也从来都不会否认他对追随大腿的向往。
现在的李斯真是羡煞了韩仓。
嬴成蟜如此富庶,甚至可以以一己之力在并非嬴成蟜核心食邑区的地方修筑起如此道路。
身为嬴成蟜臣属的韩仓定然没少收到嬴成蟜赠与的钱财吧!
面对李斯的问题,韩仓脑子里的问题却比李斯更多。
捂着额头,韩仓摇头道:“本官听闻长安君在蓝田县修筑了道路,也听闻旁人说过这条路乃是前所未有之路。”
“然,长安君府的匠作之事不会主动告知本官,本官前番也未曾多虑,以为主君只是修了条路而已。”
“本官着实未曾想到主君修的路,竟会是如此模样!”
李斯微怔:“韩上卿对此路也一无所知?”
你还是不是长安君的臣属啊?
这么大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
韩仓痛心的说:“倘若本官早知如此,本官拼着惹怒长安君也定会劝谏长安君收敛修路之心!”
“本官不知此路是以何种方式修筑而成的,但造价定然极高,也必然动用了大量人力!”
“有将此路修的这般坚实的钱财与人力,倒不如将路修的更长一些。”
“且路当在坚而不在硬,硬过必折!”
“将道路修的如此坚硬有什么用?!”
“更重要的是,车辙呢?”
“车辙何在?!”
“若无车辙,车马必定肆意行走。”
“无须多久,这条路便会被凌乱的车轮压的处处崩裂、处处凹陷,再不能用!”
越说,韩仓越是痛心。
耗费巨大的代价,结果却只是修成了一条用不了多久的面子路。
造孽!
造孽啊!
听着韩仓痛惜的呼声,饶是能言善辩的李斯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嬴成蟜圆场,只能一脸诚恳的说:“长安君向来无错。”
“本官以为,长安君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韩仓也对嬴成蟜有着最基本的信任。
但韩仓却不能笃定嬴成蟜身边没有小人作祟,忽悠了嬴成蟜。
又用力跺了一脚地面,韩仓拖着发麻的腿脚爬上马车,焦声而喝:“快!”
“加速去寻长安君!”
李斯又环顾了一圈光滑的路面,摇了摇头后也登上马车,沉声吩咐:“跟上!”
大秦君臣们怀揣着不同的想法,但表现在行动上时却不约而同的提高了速度,意外的保持了车队的整体节奏。
赶在黄昏之前,车队终于抵近蓝田县工坊区。
迈步下车,看着面前那一座座相邻的屋舍和高耸的炉子,吕不韦目光复杂。
这里,曾是吕不韦的食邑,也是吕不韦还朝之前的府邸所在。
吕不韦曾长期驻扎于此,亲自策划了蓝田玉炒作案,让蓝田玉矿成为蓝田县的主营收入。
所以吕不韦很清楚,就在一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荒凉的河畔而已。
但现在,这里却已形成了足够数千匠人共同劳作的工坊群!
同样一处食邑,在两名君侯手中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轨迹。
吕不韦身前半步,嬴政也在看着前方,但嬴政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工坊群,而是看向那一根根漆黑如墨的烟柱!
身在远方,嬴政得以观览全貌。
身在尽处,嬴政却是倍感震撼!
数息过后,嬴政方才慨叹道:“难怪王弟能得天地恩宠。”
“这,才是祭祀啊!”
和眼前这数十道直冲苍天的烟柱相比,即便是大秦的腊祭也不过只是孩童的玩闹而已!
韩仓可没心思陪着嬴政和吕不韦一起慨叹。
马车刚刚停稳,韩仓便跳下马车,向着守卫工坊区大门的悍夫高声发问:“主君何在?!”
悍夫拱手回道:“主君现下正在高炉区。”
又看了嬴政一眼,悍夫沉声道:“卑下这便通禀家主!”
嬴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无须通禀。”
“引寡人去见王弟便是。”
悍夫前番那话也只是客气客气,听闻嬴政如此言说,当即右手一引:“大王,请!”
在悍夫的指引下,大秦君臣齐齐踏入工坊大门。
迎面而来的,便是不绝于耳的锻打声和让人呼吸困难的热浪!
随着众人深入工坊区,气氛也在迅速升高。
即便时已入秋,却依旧不过只用了短短片刻便将大秦君臣们尽数逼出了汗水。
复行数十步后,悍夫推开了一处院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高约四丈的高炉。
而在高炉下,数十个身穿素色麻衣、面戴白色五层缣帛口罩、头以黑布包发的身影聚在一处,对着高炉中流出的铁水指指点点,又有十数人手持各种工具在周边忙忙碌碌。
每一个人的体格都颇为雄壮,每一个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落满了黑尘,根本看不出面容。
吕不韦知道,嬴成蟜定是在这院中,但吕不韦却根本认不出哪个人才是嬴成蟜。
然而嬴政却已习惯性的向衣服最脏、黑尘最多的那个人走了过去,温声而呼:“王弟!”
嬴成蟜循声回首,一双眼睛在漆黑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有神,而后又展露出几分笑意,欢声而呼:“大兄!”
嬴成蟜身周,一众黑脸壮士大感紧张,也赶忙齐齐躬身而呼:“拜见大王!”
嬴政先是对匠人笑而颔首:“免礼。”
而后嬴政方才走到嬴成蟜面前,看着嬴成蟜这脏兮兮的样子,心中轻叹。
缩手持袖,嬴政以冕服袖袍为嬴成蟜擦去了眼睛周围的黑烟,满是心痛的温声道:“王弟,你受苦了。”
嬴成蟜乐呵呵的说:“无碍,这都是正常的。”
嬴政心中痛惜更浓。
分明是大秦最尊贵的人之一,更是为大秦立下了赫赫功勋,坐拥诸多食邑,理应坐享荣华富贵。
而今却浑身尘土、衣如黔首,却还面带笑容,对这般境遇习以为常!
在寡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王弟不知为了祭神而付出了多少努力与代价!
嬴政沉声训斥道:“汝还只是个孩子!”
“莫要总是将什么事都抗在自己肩上,便是连乃兄都不告知一声。”
“无论是什么困难,乃兄都能与王弟一同克服!”
嬴成蟜双手一摊道:“弟何曾与大兄客气过?”
“只是此事吧,大兄确实帮不上忙。”
嬴政沉声道:“但至少,乃兄可以与王弟并肩而立,共同面对困难!”
寡人或许确实帮不上忙。
但寡人不能让王弟自己为了社稷吃苦,寡人却还一无所知!
嬴成蟜有些不解的看了嬴政一眼。
但见嬴政态度坚定,嬴成蟜还是略显犹豫的开口:“行~叭~”
嬴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振袖袍,温声发问:“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乃兄与王弟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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