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是在一片死亡阴影中度过的。
及至二月,疫势似乎没那么大了,百姓们艰难熬过了最惶恐、最艰难的时刻。
二月十五日,王衍夜观星象,认为西方昴、毕二宿内的积尸气已大为消减,新出之邪祟已不多,疫势即将削弱。
十六日,尚书令裴邈再观天象,北方虚、危二宿的坟墓四司之阴气亦有消失的苗头,这意味着厉鬼也变少了。
此言一出,众皆庆贺。
积尸气出邪祟,阴气出厉鬼,这两类玩意都会出来害人,使民殃于疫。
原理上是说得通的,没毛病!
从二月下旬开始,需要春耕的百姓出来春耕,不需要春耕的开始举办傩礼跳大神。
官府出来砸了几个傩礼摊子,勒令减少群聚。
但防不胜防,各地此类活动有增无减,坞堡主们压根不管,结果疫势再起,生生吃了第二波伤害,又死不少人,这才老实了。
如此一番折腾,直到三月初,春耕在延迟半个月陆陆续续结束之后,情况才终于好转。
三月三,本是流杯曲水之日,自然是禁止了。
邵勋在后宫昭德殿前的池塘内,垂钓度日。
此殿是庾文君的居所,三女暮儿、六子梁奴以及去年腊月生下的少子去疾也住在这里。
羊献容比庾文君早两个月诞下一女――呃,照旧秘不外宣。
刘野那也怀孕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于神龟五年二月产下一子,取名“恭”。
邵勋实在对她的大臀太迷恋了。
那两瓣腚就形状来说,算是后宫中最漂亮的,比乐岚姬的还完美,浑圆无比,每每让邵勋把持不住。
令人意外的是,宋也怀上了。
这些年,邵勋其实没碰过她几次。仅有的欢好,宋也运气不佳,没能怀上。
没想到跟着他泛舟汾水之上,来了一次船震后,直接怀孕。
这就是运气。
“一晃竟然三月了……”邵勋突生感慨。
过了年已经十一岁的暮儿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父亲钓鱼。
庾文君抱着小儿子去疾,眼圈微红,似乎刚哭过。
“罢了,我见不得你哭,这次就让一让丞相。”邵勋放下许久没动静的鱼竿,对殿中令史吴离使了下眼色。
吴离会意,又在水里打一窝。
庾文君更难过了。
前几天,以丞相庾琛为首,一干官员再次上疏:请施仁政,以避疾疫。
邵勋听到就不高兴了。
施仁政没问题,但拿疫情当武器,有些过分了啊。
再看仁政的核心要求:蠲免粮帛。
意思很明了,今年轻徭薄赋,给天下父老减负。
去年已经减负了,今年因为瘟疫,上天给了警示,需要施行仁政,故要继续减负,“偃武止戈”。
邵勋不清楚庾琛他们是真这么认为,还是借题发挥,可能两者都有吧。
“夫君。”庾文君擦了擦眼泪,道:“妾今日就出宫,找阿爷说一说。”
“你哪也别去,就留在宫中。”邵勋说道。
“留在宫中作甚?妾不畏病……”庾文君茫然道。
“留在宫中陪我,我须臾离不得你,想你。”邵勋无奈道。
庾文君脸一红,不说话了。
吴离已经打完窝,悄然退下。
邵勋让庾文君把孩子交给奶娘,又道:“再等俩月吧,等疾疫的风头过去,现在确实做不了什么事。唉,就连银枪军都死了十分之一的人,这都是百战老兵啊。匈奴、鲜卑要想干掉这么多精锐武士,却不知要花费多大力气。”
“匈奴、鲜卑定也死人了。”庾文君安慰道。
“这倒没错。”邵勋苦笑道。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罕见的蝗灾,搞得他和匈奴的战争都暂停了,马跑不起来,人也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弄得烦不胜烦。
“就这样吧。”他说道:“此番我便依了丞相,反正现在让他们送粮过来怕是也不情不愿。”
庾文君破涕为笑。
“元规这次厉害啊,十万破八百。”邵勋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淮阴祖逖遣兵北上掳掠,庾亮闻讯,大为紧张,传檄诸郡,一下子征发了三万丁壮,号称“十万”,抓住了一股掳掠后未及南撤的吴兵,尽数围歼。
战后一点计,止八百人。
这便是庾元规“十万破八百”之战,让邵勋无力吐槽。
如此大动干戈,最后只这么点战果,有点亏啊!
好在李重已经出任徐州都督,接手当地军事,庾亮单管民政。
徐州那边也发疫了,双方都没心思打仗,各自罢兵。
“鱼也钓不到。”邵勋将鱼竿一甩,直接站起身。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窝打多了,鱼都吃饱了,不愿上钩。
暮儿悄悄接过鱼竿,瞪大双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塘。
“王衍讽政,说国中‘人事失宜’,我看他也老糊涂了。”邵勋背着双手,在凉亭中走来走去,道:“还要我‘检视过失’、‘虚心纳谏’,如此才能避免灾疫。”
他都不敢想若是已经称帝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明面上还是司马炽背黑锅,天厌晋德嘛。
王衍这老登!
邵勋估计他心中明白瘟疫是怎么一回事,在这装疯卖傻,兜售私货呢。
这帮人啊,就是不想他打仗,就是想关起门来过自家小日子。
毕竟东汉年间就说得很清楚了:“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
躲在自家庄园里,“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入帝王之门哉!”
有些士人啊,就想依靠庄园、部曲当宅男,纵情享乐。
你将他们的钱粮收走了,丁壮征走了,利益直接受损,生活质量降低,还怎么逍遥?
这就是反弹。
去年休养生息一年,本以为他们已经消停了,没想到今年借着大疫又开始聒噪了。
作死!
不过,生过气后,邵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首先,庾琛、王衍其实都是支持自己的,他们只是在提醒压榨要有个度,给自己施加压力罢了。
大疫期间,他们不断询问宫中情况,就怕自己染病死了……
邵勋当时又好气又好笑。
同时也明白,他若染病死了,不符合庾琛、王衍等人的利益,也不符合天下士人的利益,虽然有些蠢货可能觉得他邵某人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已经挽天倾,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
但就整体而言,有识之士还是不希望他出事的,毕竟内战可能比匈奴、鲜卑入侵更可怕,死伤更多。
所以,大家整体利益一致,但在个别问题上有分歧,矛盾在可控范围之内,可以协商解决。
“哗啦!”池中传来一阵水声。
邵勋扭头望去,却见暮儿钓上来了一尾鱼,顿时傻了。
“这……”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乖女将鱼让给阿爷,好么?”
暮儿羞涩地笑了笑,道:“我听阿爷的。”
和她母亲一个样,主打一个听话。
吴离上前,将鱼取下,放入篓中。
“继续钓,肯定还有上钩的。”邵勋鼓励道,随后便离了凉亭,来到昭德殿中,拿起公函批阅。
疫情期间,官府并未完全停止运作,各地也有消息不断传来,其中不少是较为重要的军事情报。
去年刘粲遭了重。
陈安降而复叛,他遣靳准率军征讨,打到一半,军中大疫,被迫罢兵。
看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受苦呢?
另外,刘粲又往卑移山方向增兵,持续经营年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成果,只听闻安定郡增设了三水、朐衍二县。
如果这两个县都在秦汉故地的话,那么成果不大,只能说还在准备阶段,才有了点前出基地罢了,还得继续经营。
刘粲其实也不容易。
关中的扩张方向就那么几个,一是向南入汉中,目前没进展,或者说他们没有选择这个方向。
第二是向西,但也只是拿下秦州全境后就止步了,避免与凉州直接冲突。
其实凉州方面也担心匈奴,于是遣使至盛乐,向拓跋鲜卑称臣。
第三是向东,出潼关、蒲津关,攻略河东、弘农,但刘粲不敢,只有小规模骚扰、试探,没有大规模进攻。
第四就是北上了,就是他们目前正在做的:拉拢胡人部落,加入他们的长安小朝廷。
效果一般般,进展非常有限,且大概率很难做到直接统治,最后多半如同封杨难敌为“武都王”一样,实行羁縻统治。
刘粲小儿,不足为惧。
也就仗着山川地理,躲在黄河、潼关后面罢了。如果关东不乱,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邵勋批阅完公函后,便遣人送至丞相府。
至三月底时,疫情已经大为减轻。
他在庾琛、王衍、潘滔等人再三请求下,出面祭祀神灵,以求避疫。
四月初,拓跋鲜卑那边再次传来消息,大体有两条:
其一、草原也有疫情,盛乐死者甚众;
其二、祁氏母子打着躲避疾疫的幌子,定下计议,决定派人至东木根上选址筑城,并迁都于此。
至于何时迁都东木根山,大约是六七月间阴山却霜之时。
这个时候,拓跋鲜卑首领照例要巡视四方,祁氏母子很可能一举解决独孤部,抢占东木根山,以为新都城。
这是一记妙招,因为东木根山地理位置绝佳,既可勾连东部新党势力,亦可联合中部新人压制当地的旧人。
如果真让祁氏母子得逞,那么携东、中二部庞大势力的他们,将令西部旧人难以抵挡。
他们亮出刀了,贺兰蔼头、王丰是奋起一搏,还是继续忍气吞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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