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借题发挥

  新年是在一片死亡阴影中度过的。

  及至二月,疫势似乎没那么大了,百姓们艰难熬过了最惶恐、最艰难的时刻。

  二月十五日,王衍夜观星象,认为西方昴、毕二宿内的积尸气已大为消减,新出之邪祟已不多,疫势即将削弱。

  十六日,尚书令裴邈再观天象,北方虚、危二宿的坟墓四司之阴气亦有消失的苗头,这意味着厉鬼也变少了。

  此言一出,众皆庆贺。

  积尸气出邪祟,阴气出厉鬼,这两类玩意都会出来害人,使民殃于疫。

  原理上是说得通的,没毛病!

  从二月下旬开始,需要春耕的百姓出来春耕,不需要春耕的开始举办傩礼跳大神。

  官府出来砸了几个傩礼摊子,勒令减少群聚。

  但防不胜防,各地此类活动有增无减,坞堡主们压根不管,结果疫势再起,生生吃了第二波伤害,又死不少人,这才老实了。

  如此一番折腾,直到三月初,春耕在延迟半个月陆陆续续结束之后,情况才终于好转。

  三月三,本是流杯曲水之日,自然是禁止了。

  邵勋在后宫昭德殿前的池塘内,垂钓度日。

  此殿是庾文君的居所,三女暮儿、六子梁奴以及去年腊月生下的少子去疾也住在这里。

  羊献容比庾文君早两个月诞下一女――呃,照旧秘不外宣。

  刘野那也怀孕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于神龟五年二月产下一子,取名“恭”。

  邵勋实在对她的大臀太迷恋了。

  那两瓣腚就形状来说,算是后宫中最漂亮的,比乐岚姬的还完美,浑圆无比,每每让邵勋把持不住。

  令人意外的是,宋也怀上了。

  这些年,邵勋其实没碰过她几次。仅有的欢好,宋也运气不佳,没能怀上。

  没想到跟着他泛舟汾水之上,来了一次船震后,直接怀孕。

  这就是运气。

  “一晃竟然三月了……”邵勋突生感慨。

  过了年已经十一岁的暮儿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父亲钓鱼。

  庾文君抱着小儿子去疾,眼圈微红,似乎刚哭过。

  “罢了,我见不得你哭,这次就让一让丞相。”邵勋放下许久没动静的鱼竿,对殿中令史吴离使了下眼色。

  吴离会意,又在水里打一窝。

  庾文君更难过了。

  前几天,以丞相庾琛为首,一干官员再次上疏:请施仁政,以避疾疫。

  邵勋听到就不高兴了。

  施仁政没问题,但拿疫情当武器,有些过分了啊。

  再看仁政的核心要求:蠲免粮帛。

  意思很明了,今年轻徭薄赋,给天下父老减负。

  去年已经减负了,今年因为瘟疫,上天给了警示,需要施行仁政,故要继续减负,“偃武止戈”。

  邵勋不清楚庾琛他们是真这么认为,还是借题发挥,可能两者都有吧。

  “夫君。”庾文君擦了擦眼泪,道:“妾今日就出宫,找阿爷说一说。”

  “你哪也别去,就留在宫中。”邵勋说道。

  “留在宫中作甚?妾不畏病……”庾文君茫然道。

  “留在宫中陪我,我须臾离不得你,想你。”邵勋无奈道。

  庾文君脸一红,不说话了。

  吴离已经打完窝,悄然退下。

  邵勋让庾文君把孩子交给奶娘,又道:“再等俩月吧,等疾疫的风头过去,现在确实做不了什么事。唉,就连银枪军都死了十分之一的人,这都是百战老兵啊。匈奴、鲜卑要想干掉这么多精锐武士,却不知要花费多大力气。”

  “匈奴、鲜卑定也死人了。”庾文君安慰道。

  “这倒没错。”邵勋苦笑道。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场罕见的蝗灾,搞得他和匈奴的战争都暂停了,马跑不起来,人也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弄得烦不胜烦。

  “就这样吧。”他说道:“此番我便依了丞相,反正现在让他们送粮过来怕是也不情不愿。”

  庾文君破涕为笑。

  “元规这次厉害啊,十万破八百。”邵勋又提起另外一件事。

  淮阴祖逖遣兵北上掳掠,庾亮闻讯,大为紧张,传檄诸郡,一下子征发了三万丁壮,号称“十万”,抓住了一股掳掠后未及南撤的吴兵,尽数围歼。

  战后一点计,止八百人。

  这便是庾元规“十万破八百”之战,让邵勋无力吐槽。

  如此大动干戈,最后只这么点战果,有点亏啊!

  好在李重已经出任徐州都督,接手当地军事,庾亮单管民政。

  徐州那边也发疫了,双方都没心思打仗,各自罢兵。

  “鱼也钓不到。”邵勋将鱼竿一甩,直接站起身。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窝打多了,鱼都吃饱了,不愿上钩。

  暮儿悄悄接过鱼竿,瞪大双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塘。

  “王衍讽政,说国中‘人事失宜’,我看他也老糊涂了。”邵勋背着双手,在凉亭中走来走去,道:“还要我‘检视过失’、‘虚心纳谏’,如此才能避免灾疫。”

  他都不敢想若是已经称帝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明面上还是司马炽背黑锅,天厌晋德嘛。

  王衍这老登!

  邵勋估计他心中明白瘟疫是怎么一回事,在这装疯卖傻,兜售私货呢。

  这帮人啊,就是不想他打仗,就是想关起门来过自家小日子。

  毕竟东汉年间就说得很清楚了:“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

  躲在自家庄园里,“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入帝王之门哉!”

  有些士人啊,就想依靠庄园、部曲当宅男,纵情享乐。

  你将他们的钱粮收走了,丁壮征走了,利益直接受损,生活质量降低,还怎么逍遥?

  这就是反弹。

  去年休养生息一年,本以为他们已经消停了,没想到今年借着大疫又开始聒噪了。

  作死!

  不过,生过气后,邵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首先,庾琛、王衍其实都是支持自己的,他们只是在提醒压榨要有个度,给自己施加压力罢了。

  大疫期间,他们不断询问宫中情况,就怕自己染病死了……

  邵勋当时又好气又好笑。

  同时也明白,他若染病死了,不符合庾琛、王衍等人的利益,也不符合天下士人的利益,虽然有些蠢货可能觉得他邵某人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已经挽天倾,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

  但就整体而言,有识之士还是不希望他出事的,毕竟内战可能比匈奴、鲜卑入侵更可怕,死伤更多。

  所以,大家整体利益一致,但在个别问题上有分歧,矛盾在可控范围之内,可以协商解决。

  “哗啦!”池中传来一阵水声。

  邵勋扭头望去,却见暮儿钓上来了一尾鱼,顿时傻了。

  “这……”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乖女将鱼让给阿爷,好么?”

  暮儿羞涩地笑了笑,道:“我听阿爷的。”

  和她母亲一个样,主打一个听话。

  吴离上前,将鱼取下,放入篓中。

  “继续钓,肯定还有上钩的。”邵勋鼓励道,随后便离了凉亭,来到昭德殿中,拿起公函批阅。

  疫情期间,官府并未完全停止运作,各地也有消息不断传来,其中不少是较为重要的军事情报。

  去年刘粲遭了重。

  陈安降而复叛,他遣靳准率军征讨,打到一半,军中大疫,被迫罢兵。

  看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能只有我一个人受苦呢?

  另外,刘粲又往卑移山方向增兵,持续经营年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成果,只听闻安定郡增设了三水、朐衍二县。

  如果这两个县都在秦汉故地的话,那么成果不大,只能说还在准备阶段,才有了点前出基地罢了,还得继续经营。

  刘粲其实也不容易。

  关中的扩张方向就那么几个,一是向南入汉中,目前没进展,或者说他们没有选择这个方向。

  第二是向西,但也只是拿下秦州全境后就止步了,避免与凉州直接冲突。

  其实凉州方面也担心匈奴,于是遣使至盛乐,向拓跋鲜卑称臣。

  第三是向东,出潼关、蒲津关,攻略河东、弘农,但刘粲不敢,只有小规模骚扰、试探,没有大规模进攻。

  第四就是北上了,就是他们目前正在做的:拉拢胡人部落,加入他们的长安小朝廷。

  效果一般般,进展非常有限,且大概率很难做到直接统治,最后多半如同封杨难敌为“武都王”一样,实行羁縻统治。

  刘粲小儿,不足为惧。

  也就仗着山川地理,躲在黄河、潼关后面罢了。如果关东不乱,他们没有任何机会。

  邵勋批阅完公函后,便遣人送至丞相府。

  至三月底时,疫情已经大为减轻。

  他在庾琛、王衍、潘滔等人再三请求下,出面祭祀神灵,以求避疫。

  四月初,拓跋鲜卑那边再次传来消息,大体有两条:

  其一、草原也有疫情,盛乐死者甚众;

  其二、祁氏母子打着躲避疾疫的幌子,定下计议,决定派人至东木根上选址筑城,并迁都于此。

  至于何时迁都东木根山,大约是六七月间阴山却霜之时。

  这个时候,拓跋鲜卑首领照例要巡视四方,祁氏母子很可能一举解决独孤部,抢占东木根山,以为新都城。

  这是一记妙招,因为东木根山地理位置绝佳,既可勾连东部新党势力,亦可联合中部新人压制当地的旧人。

  如果真让祁氏母子得逞,那么携东、中二部庞大势力的他们,将令西部旧人难以抵挡。

  他们亮出刀了,贺兰蔼头、王丰是奋起一搏,还是继续忍气吞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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