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耕战

  邵勋收到地契时,恰好就在金谷园内。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以至于没人敢要。

  同时也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不知道多少人瞪着眼珠子盯着。

  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邵勋更愿意把金谷园内那些装潢考究的馆舍、名贵的花木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卖掉,他只要地就行了。

  但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些屋舍内,原本装饰着许多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如今却不见了。”邵勋看着依山而建、高下错落的亭台楼阁,叹道:“让人进来吧。”

  “诺。”陈有根立刻奔出大门,将送地契的人领了进来。

  邵勋坐到了石墩之上,静静等着。

  已经化冻的金谷水潺潺流淌过台榭之间,时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

  池塘之内,鱼儿高高跃起,发出快活的“扑通”声。

  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却反衬得庄园更加幽静。

  脚下全是规整的青石板道路。

  路两侧甚至修建了石质栏杆,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动物。

  石崇尔母婢,真是奢侈啊!

  “羊茗参见将军。”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躬身行礼。

  “汝姓羊,可是羊氏族人?”邵勋问道。

  “远宗羊氏子,让将军见笑了。”羊茗回道。

  “所来何事?”

  “为将军奉上金谷园地契。”

  邵勋沉默片刻。

  其实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送地契的了,因为人家在山门外就表明了来意。

  想了这么久,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拿下此园又如何?

  石超来的时候,直接住了进去。

  上官巳若能在洛阳稳住阵脚,也不会放过金谷园。

  我老邵是洛阳大军头,自动被人贴上“贪横”的标签,不玩点霸占田地、强抢民女的把戏,那还算武夫么?

  羊茗察言观色,见邵勋不说话,将地契交到陈有根手中,又退后两步,躬身一礼。

  陈有根将地契递到邵勋手中。

  邵勋粗粗一看,收了起来,又问道:“皇后遣你来,可有话要说?”

  羊茗为难地看了陈有根一眼。

  “径直说吧,此乃我心腹,凡事不避。”邵勋说道。

  “东平王楙遣使入京,密见天子,哭诉半日,言东海王不法事……”羊茗说完,然后抬眼看向邵勋。

  “继续啊。”邵勋催道。

  “使者还提及,徐州幕府之中,多有僚佐暗通东海王,为其说项。”羊茗继续说道:“东平王忧惧不已,请朝廷为其做主。”

  邵勋闭眼假寐,默默思考。

  朝廷做主?朝廷做不了主。

  站在天子的角度,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再领徐州。但如果有外部压力呢?比如司马越给糜晃下令,调动兵马,威逼帝后。

  诚然,这样做有点难看,在谈判还有可能的情况下,司马越是不会真的撕破脸的。

  但邵勋怀疑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司马楙现在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下意识求救罢了。

  他拖不了多久了。

  “使者有没有说东平王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没有。”羊茗摇了摇头,道:“但东平王最近逐退了两名幕僚,又在下邳严查奸细,想必不会心甘情愿让出徐州。”

  邵勋微微颔首。

  割据一方的方伯,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地盘?

  如果羊茗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司马越不动兵是不可能拿下徐州的。甚至于,他现在都没法沿着驿道过境徐州,回来洛阳。

  绕路不是不可以,但也太丢人了吧?

  邵勋突然觉得司马越也挺难的。手头就几千新兵,粗粗训练了三四个月,如果和司马楙正面对打,怕是要再现一个大脸。

  这就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水分也太大了吧。

  想当年,司马乂可是调动数万禁军,与张方、陆机的三十万军队血战半年的。

  这样的人,还能勉强称一声权臣。

  司马越远不如司马乂矣。

  邵勋想了想,觉得如果司马楙不识相,司马越最终还是会“摇人”,大军压境之下,司马楙如果不想死,最终还是会屈服。

  大概就这样了。

  “你走吧。”邵勋挥了挥手。

  羊茗躬身退下。

  看来,洛阳已经形成了一個新的风暴旋涡,很多人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回来啊。

  那么,我愿意吗?

  邵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裴妃的身影。

  好像——我也不太愿意看到司空回来。

  ******

  残雪化尽之后的洛阳郊野,已经有百姓在进行春播了。

  策马行至此处的邵勋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去年秋收后没种越冬小麦,这会春播种的是粟。

  看来,小麦种植尚未大面积推广开来,这个要到中晚唐时期了。就连初唐,北方还是以粟为主,虽然当时的小麦播种比例已经大大提升。

  但只要尝到了种植小麦的甜头,老百姓就会停不下来。到了北宋时期,北方小麦种植已经非常普遍,完全压倒了粟,成了主流农作物。

  时代终究是往前发展的。

  春秋时期,还存在着大面积的土地休耕现象,主要原因是土壤肥力不足。

  到了魏晋时期,休耕已没有春秋时期那么频繁了,一岁一耕的土地大大增加,甚至出现了少量两年三熟制耕作的现象,可见此时的人们比起春秋时已经更懂得如何保持土壤肥力。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

  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打仗、种田,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邵师,和牛市那边谈妥了,栏里的两百余头犍牛都归我们。”毛二骑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高兴地说道。

  邵勋扭头看向他,问道:“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如何?”

  “手心里全是汗。”毛二叹道:“生怕被人骗了,还怕买贵了,一遍又一遍砍价,到最后差点被人打。”

  “哈哈。”陈有根等人都笑了。

  毛二亦笑。

  他事先调查过,大概知道耕牛的价格,但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还是紧张到无以复加。明明谈好一个价格了,又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买贵了,于是继续砍价。

  一番唾沫横飞后,好不容易谈妥了一个更好的价格。结果又不自信了,觉得应该再砍砍价……

  若非有教导队的士卒陪着,毛二大概率要被人揍。

  “花了多少钱?”邵勋问道。

  “四匹绢一头。”毛二回道。

  “不错了,我原以为要五匹呢。”邵勋说道。

  耕牛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受到供求关系影响,波动极大。

  唐代一头耕牛,有的地方三千多钱,有的地方两千多钱,最贱的时候甚至跌破两千,最贵的时候涨破七千。

  另外,在贵金属货币严重不足的年代,很多时候采取的是实物交易。绢帛、粮食都可以拿来买牛,临时估价就行。

  这个交易体系是非常麻烦的。最简单的,绢帛的价格差距极大。

  同样大小的绢,廉价的两百余钱,贵的千余钱,有的堪称奢侈品的绢价格更不得了。

  著名产地的绢,在估价时还有溢价。不甚出名的产地,哪怕这匹绢的实际质量一样好,也会卖不上价。

  更别说,还有年份、款式等因素夹杂在内了——湿热的南方,轻薄的绢更受欢迎,而在北方,这样的绢会被认为用料不足,价格大跌。

  裴妃给的绢,用料足,质量好,产地还是河内,虽然不是当地的一等品,但拿出来还是很受欢迎。

  一头犍牛四匹绢,对方绝对有得赚,不至于真要打毛二。

  “毛二。”邵勋喊道。

  “在。”

  “接下来你就守在洛阳,负责采买耕牛、农具,钱花完后派人知会我。”

  “诺。”

  “钱总是不够用……”邵勋有些无奈。

  其实,背靠洛阳这座“大城市”很不错了,因为这里是很多商品的大型集散地。

  城东吴蜀二主宅旁边,就是著名的马市。战争没爆发之前,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大量马匹在交易。

  牛市则在城南。

  邵勋据守辟雍时,追击溃敌还到过那里。

  去年正月战争结束后,洛阳大体和平。

  从三四月份开始,附近的商人开始试探性来洛阳做买卖。

  到了下半年,稍远处的商人也来了,牛市、马市、羊市也在那个时候重开,只不过比较冷清。

  今年正月十五过后,许是信心恢复了,商业日趋活跃。

  平心而论,洛阳纵有千般不好,商业方面是非常便利的。

  两百余头耕牛,在外地短时间内很难采买到,因为人家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专业集散市场。需要耕牛时,要么自己买小牛犊子驯养,要么从认识的人那里买,小农经济,商业化程度低。

  但在洛阳,牛市里不但提供耕牛,还有拉车的牛——谁让士人好这一口呢——别说牛了,拉车的羊都能给你在羊市里整出一大群。

  趁着洛阳还没毁灭,抓紧享受它提供的种种服务吧,用一天少一天了。

  给毛二交代完后,邵勋让陈有根派一队人去牛市取牛,然后带往邵园,准备一起发往云中坞。

  同时派出信使至云中坞,让那边准备粮豆、草料。长途跋涉之后的耕牛,掉膘掉得严重,得补一补才能干活。

  “邵师,要不要买马?马市那边有人说,现在并州战乱,市马的商徒不敢过去,马市没多少马了。如果现在不买,就只能再等几个月,凉州那边可能会有马商送马过来。”毛二提醒道。

  “省省吧,也不看看兜里有几个钱。”邵勋笑道:“纵然五户人共用一头耕牛,我也需要六百头。对了,还有农具要买,洛阳便宜些,但也要钱啊。裴——我弄来的钱还不够呢。”

  毛二有些垂头丧气。

  作为东海一期学生兵中最有学习天赋的一员,毛二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邵师曾私下里说过,不舍得派他上阵卖命,让他好好学习。因此,他除了读书识字、钻研算术外,还分出一部分精力,学习如何做买卖、管人和物,自觉收获颇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毛二已经算是他们这个集体的核心成员之一了。

  越往后,他的重要性就越大,甚至超过很多银枪军军官。

  耕战耕战,耕才是根基啊。

  把这个搞好了,任洛阳风云变幻,他们这个小集体也能站稳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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