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开始,并州又开始连日阴雨。
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所有鲜卑贵人就忍不住抬头看向天空。
撤兵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
卫雄、姬澹二人坐在帐内,看着阴郁暴躁的拓跋郁律,并不多言。
作为拓跋代国境内农耕势力的政治代表,他们是标标准准的新党。
卫雄从叔卫操卫德元,乃代郡人,与安邑卫氏祖上其实是一家――“汉明帝时以儒学自代郡征,至河东安邑卒,因赐所亡地而葬之,子孙遂家焉。”
安邑卫氏是代郡卫氏分出去的家族,只不过现在体量、影响力远远超过留在老家的那帮人而已。
卫操、卫雄曾率宗亲、乡党十数人,投奔镇代郡北部及山后草原的拓跋猗迤,说其招纳晋人为己用。
随后拓跋猗迤屡屡用兵,他们多出谋划策――
元康七年,拓跋猗迤越过沙漠,攻打漠北草原,降服诸多部落,随后从漠北草原出兵,一路向西,连续征战五年,至永宁元年,将拓跋鲜卑的西部边界线扩张到乌孙故地。
四年后,拓跋猗迤去世,拓跋猗卢继位。
如果说拓跋猗卢为代国进行了政治上大幅度改革的话,他的兄长拓跋猗迤则在武功上颇有建树。
算上名义上臣服、附庸的部落,拓跋代国东西国界线之间有万余里,横跨漠南、漠北草原,奠定了拓跋鲜卑的基础――整个部落联盟中,除拓跋氏外,总计有折掘、乙弗、纥骨、贺兰、独孤、丘林、须卜、破六韩等七十五个异姓部落。
当然,这只是部落联盟的疆域,就像后世契丹的大贺氏联盟、遥辇氏联盟一样,拓跋氏只是这个部落的盟主,可以一起出征,一起御敌,但平时人家自由度还是很高的,说不定哪天就迁徙走了。
拓跋氏自己实控的地盘,阴山以南只抵朔方一带,阴山以北稍远。
但联盟并非没有作用,至少他们名义上是拓跋氏的臣子。说句难听的,如果哪天北地一统,中原大举出兵攻伐南北二都,拓跋鲜卑还有草原可以跑。
跑得远远的,等待中原大乱,再找机会杀回来――这也是他们历史上的轨迹,在被苻坚动员三十万人灭国后,拓跋鲜卑遁入草原,几年后又小心翼翼地回来了,因为前秦朝廷压根顾不上他们。
卫操曾受封定襄侯,任辅相一职。
卫雄、姬澹二人能参谋赞画,也会领兵打仗,颇得拓跋猗迤重用,任其为将,随征草原各地,大著威名,积功受封云中侯、楼烦侯――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侯都是晋朝爵位,因为代公名义上也是晋朝的臣子,除卫操的定襄侯是司马腾表加外,后两者的爵位都是拓跋猗迤为其向晋廷讨来的。
拓跋猗卢上台后,卫操病逝,卫雄、姬澹二人仍受重用,分任左右辅相。
拓跋普根上位后,他们在刘遵的引诱下,带着三万家胡汉百姓南下投奔刘琨。
后来刘琨被匈奴打败,二人皆奔回代郡。
随后拓跋郁律上台,自封代王,因二人功劳较大,于是赦免其罪,但也没给官职。
卫雄、姬澹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只是拓跋代国的“羊真”,地位崇高,却无实权,跟在拓跋郁律身边也只是做做参谋,提提建议,还不一定被接纳。而这,似乎也是新党在如今拓跋代国内部地位的体现。
当然,别看祁夫人大力笼络新党,拓跋郁律又是靠旧党上台的,但具体到这两个人自身嘛,呵呵,可未必倾向于新党或旧党了。
这就是政治的诡秘之处。
个人是个人,政治势力是政治势力,人是善于伪装的。
“孤檄调沙漠劲骑,可有消息?”沉默许久之后,拓跋郁律在案几后盘腿而坐,问道。
卫雄、姬澹继续沉默。
“大王,河西那帮人应不会来了。”贺兰部的奴根同样盘腿坐在地上,说道:“河西秃发部这几年和那些人走得很近,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攻杀,不怎么听话了。别费心了,能看在往日一同盟誓的份上,和平相处就不错了。”
河西鲜卑和拓跋鲜卑其实是亲戚。
昔年拓跋力微继承部落首领之位后,其兄长拓跋匹孤不忿,于是率部众西迁,自号“秃发部”,乃河西鲜卑中最强大的一支。
秃发部曾一度强盛,秃发树机能屡破晋兵,连杀四员封疆大吏,后被马隆西征击败。缓了这么些年,又渐渐强大起来了,居然想与拓跋氏争夺河西鲜卑诸部的影响力。
拓跋郁律想调集的“沙漠劲骑”是一个统称,主要是指拓跋氏实控疆域以外的今阿拉善、河西走廊一带的鲜卑部族兵马。
二十年前被拓跋猗迤征服,一同盟誓,加入部落联盟,臣服拓跋氏。
没想到啊,才过了二十年,就不太听话了。
尤其是十年前猗卢得雁门郡,从各处移民实之,其中就有不少河西部落,那时候明明还算顺服的。
“他们不来,孤也能――”拓跋郁律话说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有乌桓贵人起身,嚷嚷道:“他们不来就不打了,回家种地去。”
有羯人首领左看右望,目光闪烁。
“祁贵,你说得什么话?”刘路孤猛然起身,怒道:“昔年猗迤、猗卢在位时,迷恋晋国尊号,空有劲骑,却不南下攻城略地,以致错失良机。今晋室名存实亡,奸臣弄权,人心不附,大王举众南下,又有何错?”
祁贵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大帐了,听了刘路孤的话,讥笑道:“当年南下,我没意见。可今时不同往日,时机没了就是没了,和你这蠢人说不通。”
祁贵算是汉化比较深的乌桓人,新党中坚分子之一,部落在东木根山附近种田、放牧。
昔年猗迤、猗卢二人屡助晋朝,大败刘渊、刘聪、刘粲祖孙三人,还助刘琨收复过一次晋阳。
每次南下,攻取大片土地,最后都以撤军了事,其间原因非常复杂,刘路孤所说的迷恋晋朝所封尊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
说白了,晋朝还有余威,老一辈人思想还没转变过来,没想到晋朝早就外强中干了――不独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又何尝不是如此,幽州水灾时慕容氏出粮赈济,晋惠帝赏赐锦袍之类,慕容如获至宝,其人到现在还想得到晋朝册封。
但新一代可不怎么买账了,拓跋郁律就是典型。
祁贵认为拓跋猗卢时代是好时机,真算不上错。
那时候洛阳中军几乎打光了,中原一片混乱,匈奴趁势崛起,攻取大片晋土。而就是这帮匈奴,从战绩上来说对鲜卑劣势很大。收复晋阳那次,追杀百里,给予匈奴重创,那时候就算占了晋阳又如何?
但拓跋猗卢居然走了,走之前,只令卫操在大干城勒石纪功,还留下部分鲜卑兵马相助他的结拜兄弟刘琨,并嘱咐他们听从刘琨指挥,离不离谱?
江湖气太浓了!国家大事不是这么搞的。
到了现在么,祁贵不认为是什么南下的好时机,因为河南、河北已经一统,局势不一样了。
“不趁着现在南下,等邵贼篡晋之后再南下么?”刘路孤盯着祁贵,质问道。
拓跋郁律面色难看地坐在那里,默许女婿对祁贵等人发难。
祁贵已走到门口,闻言扭头看了眼刘路孤,嗤笑道:“依我看,趁早认清局势。与其想着南边,不如看看北边。河西诸部已然不太听话,漠北诸部听话吗?我看也不怎么听话了。大王巡视各地,西只抵阴山,东只至东木根山,不如走远点,漠北可以去看看,河西也可以重新震慑一番,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言尽于此!”
说完,大咧咧地出了营帐。
祁贵走后,又有数人起身,相率离去,竟是一点不给拓跋郁律面子。
有人离开之前,还看了看卫雄、姬澹二人。
二人如同木偶一般,没什么表情。
刘路孤偷偷瞄了下拓跋郁律的脸色,发现已然黑得如同锅底一般,顿时一个激灵。
“大王。”坐在刘路孤对面的王岳拱了拱手,道:“今又阴雨连绵,不利骑军驱驰。诸部大人不甚齐心,胆意转怯。北都重地左近还有敌骑流窜,至今尚未剿灭。如此种种,不如罢兵,赎回纥那,以结旧人之心。”
“你也这么想?”拓跋郁律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寒意深重,更是极为失望。
王岳出身广宁王氏,后迁代郡,现居盛乐。
其族妹王夫人乃拓跋郁律之妻,故王岳算是郁律心腹之一了。他都这么说,让郁律非常失望。
“大王勿忧。”王岳继续说道:“此番出兵,已然挫了士气,更兼上下离心,再战下去恐不利也。不如暂且收兵,好好整顿一下诸部,再遣使长安,修好匈奴。将来匈奴兵出潼关、蒲坂,大王则兵出草城川、平城、代郡,数路并伐,还是有机会的。”
代郡那边是拓跋郁律的老巢之一了,坐镇多年。
濡源以西诸部也和他关系密切。
王岳的意思是好好整顿一下,携东部大人、中部大人旧地,压制住西部大人旧地上的部落,那么即便这次败了,也能保住位置――拓跋鲜卑分三部的时代,东部大人占据濡源以西的草原,中部大人占据代郡北及更北边的部分草原,其余一直到阴山西部塞外草原,都归西部大人统率。
拓跋猗卢就曾是西部大人,这块实力也是最强的,只有合东部、中部两地,才能与之抗衡。
拓跋郁律闻言,沉默了许久,问道:“邵勋可愿罢兵?”
说完这话,他看向卫雄、姬澹二人。
“大王。”卫雄行了一礼,道:“去岁河北暴水,十余郡遭灾,损失极为惨重。今年看样子又是雨势连绵,虽未必暴水,但大水难免,河北连续两年遭灾,之前又征战多年,或难以为继。这雨如果继续落下去,河北必然烽烟四起,流民遍地。百姓只想活,邵勋若不救之,再大的恩情也无用,届时或会出现饥民攻破城邑,杀郡守长吏之事。河北一乱,宇文、慕容等部未必会坐视。邵勋也很难,他其实还没有主动北上的打算。”
言下之意,今年若不是你率军南下,这仗根本打不起来。
卫雄这么说,拓跋郁律是信的,盖因卫氏乃代郡大族,消息灵通,对冀州、幽州之事知之甚详,可信度很高。
“召邵勋使者而来。”拓跋郁律脸色一肃,说道。
很快便有侍卫前去传令。
片刻之后,参军裴湛被人引着入帐。
他在路上看到了几个从大帐内出走之人,观其服色、气度,显然是鲜卑高层贵人,顿时有了数。
进帐之后,裴湛看了看盘腿而坐的拓跋郁律,躬身一礼,道:“参见代公。”
场中为之一静。
拓跋郁律忽然一笑,道:“我那不成器的从弟在哪?”
“羁押于晋阳。”裴湛说道。
“放他回来,两相罢兵。”拓跋郁律说道:“我本漠北淳朴之人,说话算数。”
裴湛笑了一笑,道:“纥那乃祁夫人爱子,奇货可居,焉能轻放?”
拓跋郁律不悦,道:“邵勋忒也小气,难道还需索金银?”
刘路孤在一旁斥道:“敝国无金银,但有沙漠突骑、阴山劲骑、河南擐甲之卒数十万,可能索回纥那?”
裴湛摇头失笑。
拓跋三部东西绵延千余里,沙漠以南、长城内外尽在其手,百万人口是有的。
一般而言,十四岁以上成年男丁占总人口三成以上,他说“数十万兵”不能算错,但这也就是丁壮而已,难不成你还能全派过来?全派过来能打么?
“代公南下之时,掳掠新兴、太原人丁万余,若能放还,或可交换纥那。”裴湛开出了条件。
以一人换万人,这让拓跋郁律等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卫雄、姬澹以目相视,暗暗叹息。
即便真换回来,纥那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社会性死亡。
鲜卑不需要懦弱之人,身上背负耻辱更是遭人轻视,拓跋纥那算是完了。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代公可一言而决。”裴湛说这话时,帐外雷声大作,大雨如注。
拓跋郁律脸色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张了张,最终咬牙道:“可。”
裴湛暗暗松了口气。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之下,别说骑兵,其实步兵也不太好打。
今年这仗完全是无妄之灾,早点结束为妙。
刘路孤看看拓跋郁律,又看看裴湛,有些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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