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跋涉多日后,离盛乐已是不远。
盛乐是代国北都,位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北十公里土城子。
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附近除了黄河外,还有多条支流、湖泊,水草丰美。
土壤看起来是黑沙土,比较肥沃,宜农牧,有“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的美誉,其实极具农业潜力。
此时子刚刚播种完毕,乡间之间一片宁静。
大大小小的村落遍布四野,神奇的是,这里并没有多少坞堡和庄园,自耕农看样子比较多――想想也是讽刺,奴隶制更加深重的草原地区,自耕农居然比中原更容易见到。
“这些人在准备什么?”途经一个村落时,庾蔑指着老百姓正在捆扎的东西,问道。
护送他们的代国军校看了一眼,没回答,只顾着赶路。
“祭酒,这便是秆。”卫家子弟卫洪跟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代人喜种、荞等物,与中原粟、麦广为种植大不同。可粒食,其秆乃上等饲料,代国时征此物,送往军中。”
“原来如此,让济时见笑了。”庾蔑点了点头,眉头紧锁。
他小时候跟父亲在林虑山中躬耕,也经常砍柴、割草,拿农作物的秸秆喂牲畜,只不过过去了很多年,一时间没想起来罢了。
只是,看到这个事实后,总是让他有些忧虑。
他又看了看周围。
农田之外,还有很多草场。
代国的地形,东西长,南北狭,因此东西部差异很大。
听闻有些地方牧草返青早,有的地方晚,但最集中的时段便在四月。
这会已是四月中下旬,绝大部分牧草已经返青。如此,会不会……
“济时。”庾蔑看了眼不远处的代人兵士,低声问道:“代人会不会在准备打仗?”
卫洪有些迟疑,思虑片刻后,道:“不太可能。”
说完,他又解释了一番。
原来,到了下个月,各地将陆陆续续进入牧草抽穗孕蕾开花的关键生长期。拓跋氏有传统,五到七月间国主巡视各地,一为镇抚,二为防霜。
所谓防霜,主要集中在阴山前后,那里比较冷,林木极其茂盛,五月甚至还有残雪。偏偏那里适合种粮食,而且这些年的气候有些怪,较为暖和的五六月间,偶尔也会发生陨霜事件,令农作物减产。
这种农作物,关键生长期可经不起霜冻。
三个月成熟后倒是不怕霜冻,但那个时候风大起来了,会吹落种子,也会有所减产。
其实,对孕蕾开花期的牧草来说,陨霜也会影响其生长,所以拓跋氏会组织人手在阴山一带防霜――未必一定有霜冻灾害,但拓跋鲜卑非常重视农牧业生产,必要的预防措施还是要有的。
到了最后,卫洪说道:“以我这些年与拓跋氏做买卖的观感来看,拓跋鲜卑非常羡慕刘汉匈奴。梁王所置之岢岚郡,莽莽群山,晋人觉得不便耕作,弃之如敝履,连县乡都懒得设,一股脑全扔给匈奴人。但匈奴却如获至宝,山下河谷可种田,山上草木茂盛,可放牧,雨水还比草原多,草长得高、长得大、长得茂密,还长得快,不知可多养多少牲畜,又可多活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六月陨霜比草原少太多了,牧草、粮食收成高。刘琨割让雁门、代郡,地虽不大,但却是代国不可多得的良地。所以他们立刻建了平城作为南都,这便是其国策,就像匈奴人的‘跨有雍并’一样,拓跋鲜卑非常渴望南下。岢岚、西河这种山地较多的郡县,都是他们梦寐以求之物。”
“以前六月陨霜多么?”庾蔑没来过草原,对此有些好奇。
“有,但较少。”卫洪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年突然就多了起来。六月草原其实是最为暖和的时段了,以往几乎听不到陨霜事件,即便有,也未必能怎样,但这些年就严重了。草原人惶恐不已,以为做错了什么事,屡次杀生口祭天,却没什么改变。”
降霜和霜冻造成灾害,这是两个概念,程度差别很大。
最坑的是,这些年不但降霜多了,还比较严重,屡次造成灾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这个时候卫洪也有些不确定了,他看着庾蔑,严肃地说道:“过去三年,拓跋氏境内都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灾害。过了整整三年好日子,我亦无法断言他们会怎么样。”
庾蔑默默点了点头,他基本了解事情全貌了。
四月二十五日,一行十余人抵达了盛乐城南。
庾蔑趁机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座城不小:东西长四里有余,南北长六七里。
与汉地城池一样,城外居住着很多百姓,有牧人,有农人,有工匠,有商徒,十分热闹。
这是一座塞外大城啊,怕不是居住着五万人以上!
而且,听卫洪说,随着拓跋代征服的地区越来越多,户口越来越繁盛,盛乐可能会继续扩建。
真是野心勃勃!
就在庾蔑等人打算进城一观的时候,突然间就被一路护送而来的军校带到了城西的一座佛寺内。
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谨言慎行,只说了一句:“若不想死,就不要离开这里。”
庾蔑与卫洪对视一眼,震惊莫名。
“敢问将军奉何人之命?代公在何处?为何不见我等?”庾蔑追上了转身离去的军校,低声问道。
军校似乎有些烦,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凶恶,只道:“让你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不要多话。现在有许多人在找你们,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
庾蔑还要再说什么,被卫洪拉住了。
军校快步离开,但跟随他而来的百名军士却未走,而是散在佛寺的各个角落,既是护卫,同时也是监视。
庾蔑心中升起了股不好的预感。
或许,梁王和幕府僚佐们之前的判断都是错的。
他们觉得拓跋鲜卑短时间内经历了一次内乱,死了三位国君,且逃走了一大堆人,国中局势动荡无比,这个时候就不可能对外发动战争。
但这只是站在中原人的视角做出的判断,或许草原并不一样?
以己度人,容易出错啊。
“滴答!”天空下起了雨。
硕大的雨滴落在莲花化生童子瓦当上,冲走了上面的尘埃,渐次汇成一条线,洒落地面。
佛寺比较新,瓦当上涂抹的朱漆甚微耀眼,看起来有点像血。
只是这血光之灾,不知道发生在盛乐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了。或许,到处都有吧。
拓跋鲜卑,其实早就定下今年南征的计划了,这是庾蔑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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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高翊传回来的消息后,邵勋没有妄动,但也没有怠慢。
他立刻派出大量游骑,北上进入雁门境内,刺探消息。
旬日后,损失一半人手,剩下的人灰头土脸跑回来,也没刺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代国境内各个城池都在囤积粮草。
打制好的铁铠、箭矢、刀枪也一车车、一驮驮运过来,路上到处可以看见辎重车队。
对此,邵勋有些惊讶。
他正在做着征讨拓跋鲜卑的前期准备呢,比如拉拢缘边部落、巡视地方、建设前出据点、外交虚与委蛇等等,没想到人家居然有主动南下的心思。
这太出乎意料了。
四月二十五日,他离开了黄河,率军抵达岚谷县。
岚谷新设,去年秋天雨停后,修了薄薄一圈土城,与规格稍好点的营垒差不多,压根称不上城池。
岚谷县周围群山耸峙,岢岚水中流而出,汇入黄河。
县东北地形渐渐开阔,至后世五寨县一带,形成了一个喇叭状谷地。
谷中河道纵横――事实上五寨县也是后世山西水资源相对丰富的地区――其中最大一条河名“草城川”,此地亦以“草城川”为名,却不知起自于何处了。
因水草丰美,拓跋鲜卑若南下,非常喜欢在草城川一带集结,盖因补给相对充裕。
邵勋在此设岚谷县,其实就是为了挡住草城川这个敌军的集结地。
他现在来到了此处。
“杀!”山谷之中,一万的将士排列成阵,刻苦操练。
邵勋站在城头,默默看着。
陈有根手痒了,居然亲自带队操练黄头军将士。
他比较严厉,话也难听,动不动拿马鞭打人。谁动作不到位了,反应慢了,往往就被责罚,给将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一万将士则分作数批,伐木取土,构筑营盘。
县城就那么大,住个三四千人顶天了,绝大部分军士在县城周围设寨,甚至有不少人屯驻左右山中,下视河谷。
“大王,军中粮草不过月余所支,该回了。”军谋掾张宾指着北边连绵的群山,说道:“留一将戍守于此即可,大王万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
邵勋唔了一声,问道:“不是刚收了许多牲畜么?我的粮草可不止一月,或有两三个月。”
张宾还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换了一种劝法,道:“若拓跋郁律南下,未必走离石,晋阳岂非更加便捷?”
这番话倒是起了作用,邵勋一听便说道:“孟孙此言颇有道理。晋阳只有刘灵之兵,恐独木难支。”
不是不想多调兵,主要还是粮草不足。
这个问题要持续到六七月间才能缓解――五月麦收,最快五月底、六月初启运,按路程远近不同,差不多就是六七月间送至前线。
“仆请大王之晋阳。”见劝说起了作用,张宾立刻躬身一礼,请道。
“孟孙……”邵勋感慨地看着他。
此子从一开始不太情愿,到现在尽心竭力为他出谋划策,几年时间内转变颇大。
有时候想想,只让他当军事参谋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或许他能胜任更加全面的舞台?
“这两天我去下天池,随后便率军回返晋阳。”邵勋说道:“孟孙,你觉得何人留守岚谷为佳?”
“仆以为――”张宾话刚说一半,就见派往草城川的游骑飞马奔回,有人背上还插着箭,狼狈无比。
他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
拓跋鲜卑号称“控弦上马将有百万”。
这当然是吹牛的,全国一百多万人还差不多,但这依然比较可怕,因为这已经可以征发不少兵了,还都是比较劲悍耐战的。
梁王不会被围困在岚谷,动弹不得吧?
“大王。”张宾脸色不是很好看,低声道:“岢岚、西河、太原三郡杂胡,归附不久,人心杂乱,万一起了肘腋之患,却是不美。仆请――”
邵勋伸手止住了张宾后面的话,道:“孟孙,遣人至晋阳,征发诸郡兵,据守石岭。新兴百姓,能撤就撤,不能撤就固守坞堡。”
“再行文幽州,近闻鲜卑屡次袭扰广宁、上谷,当征发郡人,以作固守计。广宁难守,可酌情退至上谷,但不许再退了。”
“遣人至离石,让黄头军护送王妃等人返回平阳。”
“其余人等,随我击贼。退,也不是这么个退法。见贼而走,以后还怎么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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