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又来?!

  骏马与号角、刀枪与旌旗、武人与降官,共同构成了苍茫大地之上的元素。

  数万大军阵列于野,没有一丝喧哗,静静等待着带领他们征服敌人的君王的出现。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开阳门缓缓打开。

  青石板被重新铺设,清脆的马蹄声在冬日的清晨响彻全城。

  一队又一队忠勇的骑士鱼贯出城。

  他们高擎军旗,斜举马槊,面上带着股骄悍之气,在城外旷野中列阵。

  当最后出场的幽州突骑督全副武装抵达旷野中时,虽然一片寂静,但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是那些新来的新兴鲜卑勇士、太原匈奴酋豪、西河屠各贵人、平阳氐羌巴帅、河东羯人部大们,莫不低垂视线,不敢多看。

  自湖城退敌而归的俟伏侯的目光在那一队队骑士身上停留很久。

  他们列完队后,便下马站立,紧紧看着高大的开阳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

  黑漆漆的步槊高高举起,槊刃在晨光下森冷无比。

  军靴踏过平阳御街,“沙沙”声四散开来,有如实质般,将匈奴仅存的王气、贵气乃至傲气一扫而空。

  寒风想要呜咽,却被充耳不绝的齐整脚步声、甲叶碰撞声震散,最后淹没于这冲天的杀气之中。

  他们出了开阳门,在数万大军阵前横向而走,声威夺人,最后列阵于胡人勇士身侧,惊起一片人喊马嘶。

  平阳城的降官降将们穿上了朝会时的盛装,低着头默默行走着。

  多多少少有些屈辱吧。

  但亡国之臣,能怎样呢?至少他们没被追究,没像有些同僚们被抓捕槛送洛阳。

  长长的队列之中,太宰、司马、亲王、郡公、御史、尚书、舍人等等,已不再像往常那样等级森严,所有人都慢慢踱着步子,沉默又哀伤。

  街道两侧的军士笔直站着,用轻蔑中略带兴奋的目光看着他们。

  高高在上的贵人,一夕之间成了亡国之人,跌落尘埃,怎不教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兴奋愉悦呢?

  是我们攻破了平阳。

  是我们把你们踩在了脚底下。

  百余名大小官吏出城之后,没有再前行,而是跪伏在开阳门两侧,静静等待着。

  太阳越升越高,霞光万丈之中,梁公邵勋在亲军将士的簇拥下,乘坐宽大的马车而出。

  车没有蓬盖,就那么敞着。

  一身紫袍的梁公端坐正中,刘汉上皇后樊氏、中皇后宣氏陪坐于两侧。

  车辚辚而前。

  每过一处,军士们都站得更加笔直。

  时不时见到一些军官,更是用自豪与孺慕的目光看向邵勋。

  邵勋含笑向他们点头。

  宽阔的御街终有尽头,当马车驶出开阳门时,鼓乐齐鸣,刘汉降人跪的姿态更低了,几乎把头低到了尘埃中。

  马车停在了高台下。

  不知道谁带的头,“万胜”的呼声此起彼伏。

  到了最后,呼声渐渐齐整,“万胜”之声震耳欲聋,几乎震落了平阳民居梁上的灰尘。

  邵勋坐在马车之上,高举右手,军士们的欢呼声愈发热烈,让一干降官降将以及部落贵人们面如土色。

  邵勋哈哈大笑,放下了右手,抓着中皇后宣氏的素手。

  宣氏轻轻回抽,却被又一阵“万胜”震了心神,竟不敢动了。

  樊氏也觉得自己想得简单了。

  这样一个男人,真是自己能把握住的吗?

  看着跪满一地的平阳公卿,看着高高飞舞的旌旗,看着布满旷野的武士,看着这征服一切的豪迈气概……

  或许,跪伏在他脚下、臣服于他、服侍他、敬爱他才是更明智的。

  邵勋下了马车,在亲军的簇拥下,龙行虎步,扫视着他的虎贲雄师。

  走了几步后,他停在了一处,看着面前一人。

  俟伏侯抵受不住他的视线,“扑通”一声跪倒于地。

  邵勋抽出了佩剑。

  俟伏侯若有所悟,立刻在地上磕头,声泪俱下:“明公,我……”

  远道而来的匈奴、氐、羌、巴、羯、鲜卑贵人们面面相觑,几乎在一瞬间,齐齐跪倒在地。

  邵勋拿剑身拍了拍俟伏侯的脸,道:“你好大的胆子。”

  “明公,我一时糊涂,饶命啊。”俟伏侯连声求饶。

  他明白闻喜之战时偷奸耍滑被看出来了。

  他明白湖城追击蒲洪的时候几乎是礼送其人出境,没主动追上敌人厮杀。

  这些都犯了忌讳。

  罪责可大可小,完全看上位者的心情了。

  征服平阳的君王一念之间,就能让尚在安邑附近的数万口男女老少人头落地,一念之间也能赦免你们的罪责。

  他操控着你的生死,你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想到此处,俟伏侯磕得更卖力了:“明公饶命。”

  “陛下饶命。”

  “天子饶命。”

  “单于饶命。”

  刀剑入鞘的声音响起。

  俟伏侯只觉汗流浃背,浑身虚脱了一般,差点喜极而泣。

  邵勋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道:“滚起来。部落一分为二,徙六千户至新兴,交给刘昭管理。”

  俟伏侯眼前一黑,但还是麻利地起身,道:“仆――臣遵旨。”

  “胡言乱语。”邵勋斥了一句,又看向他身后的诸胡酋豪们,道:“尔等既然降我,就不可三心二意。太原、西河二郡,西傍大河,北临草原,当贼冲路――”

  邵勋一边说,一边向前走。

  所至之处,群胡分开两边,目光紧紧跟随。

  “往日刘聪怎么许诺你们的,皆听。”邵勋说道:“只有一条,我最厌恶反复无常之辈。昔有鲁口镇将苏丘,趁乱起兵,为我剿灭。满门男丁皆斩,自此绝嗣。妻女没入掖庭,任人羞辱。”

  “存有异心的,最好想想脖子够不够硬。任你逃至天涯海角,我亦穷追不舍,非得斩了叛徒不可。”

  “诚心降顺我的,可世袭镇将,子子孙孙皆有富贵。部落里有人犯上作乱的,朝廷闻之,定发大兵进剿,扶保你子孙上位。”

  “一年前辽西郡公段疾陆眷暴卒,部落里有人勾结慕容氏,意图作乱。幽州诸郡、镇,共发大兵,保其子段永忠袭爵。你等好好想想,到底是作乱好,还是顺服好。”

  邵勋在那说着,部落酋豪们静静听着。

  有那听不懂晋语的,则找相熟之人询问。

  弄懂之后,心思灵动了起来。这好像――不是坏事啊?

  地盘、丁口一切照旧,还保你的子孙世世代代继位,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了。

  不过,跟在他们身边的其他氏族的头人们就有些黯然了,竟然不允许犯上作乱,夺取部落大权?

  不经意间,部落首领与贵人们之间有了那么丁点嫌隙了。

  “从明年起,朝廷会评定‘虏姓’门第。”邵勋又道:“有此门第,便可参加州郡、朝廷选举,吏部考察品行、能力、风姿之后,酌情任用。”

  “轰!”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胡人酋豪们听完都傻了。

  自汉以来,他们就是给朝廷卖命打仗的。

  汉军太少,也不怎么愿意死人,很多仗就交给他们胡人去打。

  最典型的就是迁移到新兴郡的鲜卑步度根后裔。

  后汉在与胡人的战争中逐渐力不从心,关西沦陷大片国土,北边也全部放弃雁门关以外的领土,以句注塞为屏障。这个时候,他们甚至连守边都不愿意,将新兴、雁门乃至太原部分地区交给内附鲜卑,以步度根那万余落牧民充当事实上的边防军。

  而今那部分鲜卑早已分散为多个小部落,地位也逐渐被匈奴取代――铁弗匈奴,已跑路。

  汾水河谷其实一样。

  后汉、曹魏、司马晋不断迁移部落南下,为他们守边。高兴了给点钱,不高兴了啥也没有。

  没有金钱,也没有政治地位,只有少许幸运者削尖了脑袋进入中原官场,譬如刘渊。

  刘汉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部落响应?原因不言而喻。

  刚才梁公在说什么?我没听错吧?评“虏姓”门第?

  草原好贵种,草原政治也是贵族政治。

  草原上最尊贵的氏族也能排排队,定个品级,参加选举了?

  “哗啦啦!”酋豪们听完之后,纷纷拜倒于地,道:“大单于!”

  “大单于!”越来越多的胡人拜倒于地,齐声高呼。

  邵勋站在群胡之中,抚剑而笑。

  高台上的汉地世家大族得知后,面面相觑,神思不属。

  梁公又来?!

  先前搞勋官,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甚至有人私下里说,要不要扯后腿,让攻武关那一路败北,没功勋可捞。

  后来没敢,武关那一路自己就败了,让人松了口气。

  现在你居然要让胡人首领来抢食吃?

  做官的名额一点点分出去,尔母婢!

  邵勋不管他们的想法,走出群胡阵中之后,翻身上马,对杨勤眼神示意。

  杨勤会意,立刻遣人去安排。

  不一会儿,大车小车拉着财货入场。

  车队之后,跟着许多汉宫美人。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当兵打仗,提头卖命,其实没什么理想,无非就是家族富贵以及男人喜闻乐见的裤裆里那点事。

  杨勤选了数十名嗓门较大的军士,齐声朗诵:“梁国后军将军侯飞虎晋位征虏将军,赐嘉善坊宅邸一区、骏马十匹、金银器百件、生口二百人、绢千匹、汉宫左嫔刘氏以下美姬十人、女乐一队、仪仗一队,许开府自辟僚属。”

  “梁国前军将军李重,赐嘉善坊宅邸一区、骏马五匹、金银器五十件、生口百人、绢五百匹、汉宫美姬五人。”

  “梁国左军将军王雀儿……”

  念完数十军官的嘉赏之后,还有幕僚,他们就只能沾点汤汤水水了。

  接下来是士兵的。

  “胙亭龙骧府军士钱黑炭!”

  这个名字一出,众皆大笑。

  钱黑炭在阵中昂起了头,耳朵听着,目光则追随着梁公。

  “攻轵关之时,夺旗一面,授别部司马,赐骏马一匹、器物十件、绢百匹、汉宫美姬一人。”

  “胙亭龙骧府军士李狗郎、吴贵,二人共杀敌将王根,分授幢主,各赐骏马一匹、器物五件、绢五十匹、汉宫美姬一人。”

  “落雁军骑卒大野垂,阵战之时,当先驰突,勇入敌阵,赐……”

  名单很长,念了许久才算完事。

  这个时候,除了士族官员、子弟之外,没人不耐烦。即便自己没立功,喊的是别人的名字,他们也与有荣焉。

  到最后,宣布完“阳光普照奖”之后,没有任何托,不需要人带头,数万军士齐声高呼,昂扬的士气几乎凝出了实质。

  邵勋高举马鞭,策马而过,直指西边,道:“刘聪父子狼狈过河,尔等要怎么做?”

  “抓住他们!”黑军士卒以槊杆击地。

  邵勋继续前行,马鞭西指。

  “抓住他们!”府兵将士跺脚高呼。

  邵勋马鞭连指。

  “抓住他们”的吼声此起彼伏。

  在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面前,一切敌人都将粉身碎骨。

  他拨转马首,陶醉地享受着军士们发自内心的拥戴,良久之后才策马回转,停在马车旁边。

  两位匈奴皇后面朝他跪下,螓首低垂,圆润的双臀高高翘起,仿佛在等待他的征服。

  这才是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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