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金谷园送给王衍的时候,他勉勉强强收下了,但没有对这座奢豪的庄园做什么改动。直到发现邵勋是真的送出去了之后,王衍才放下忧虑,开始投入资金、人员进行修缮。
到了今年,别的不谈,金谷园已是洛阳周边最大的磨面、舂米、榨油基地,水碓全力运转,只要粮食足够,很快就能给你加工完毕。
而且,金谷园的诸多水碓也没对农业灌溉造成多大的影响,原因是下游压根没多少人,随便拦截……
邵勋入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隆隆运转的水力舂米机器。
“全都是金谷园之粮?”邵勋站在楼阁之上,指着远处的水碓,问道。
金谷园依山而建,有多条河流自西北方地势较高之处流向南边,汇入洛水、伊水之中。
金谷园内也人工开凿了水道,看起来像动力渠,与天然河流一起运转总计三十余区水碓,蔚为壮观。
“也有其他庄园的。新安城拿下后,就有人开始收拾旧庄园了。白超坞攻克之后,着手恢复的人就更多了。若非粮食实在不足,这会可能已恢复上百个庄园了,毕竟流民遍地都是。”王衍拈着胡须,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邵勋点头道。
大庄园、大农场就是如今北方的典型生产方式。
你可以把它们看作一家家“农业公司”,且更进一步,不但是资本化的公司,还是农奴制生产关系。
有些大型“农业公司”还有各种“三产”,有私人军队,任何一个“员工”,从生到死,理论上来说甚至可以不用出庄园。
庄园制经济,有其先进的一面,但也有极端落后的部分,不能一概而论。
说起来,这一时期有点类似中世纪的欧洲了。
国王的直属领地不多,身边簇拥着一堆宫廷贵族——拿工资,没有封地,贵族头衔只是虚封——为他做事,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实封贵族、骑士各有城堡、庄园。
但也只能说“有点类似”罢了,实际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走吧,下去看看。”眼见着朝臣们来得差不多了,邵勋与王衍下了楼,步入园中。
海棠花已谢,但曾经遍地的荒草却被清理干净了,邵勋左看右看,发现还新添了一个草亭,掩映在树木之中。
“参见梁公。”司徒刘暾、大司农崔功、卫尉羊冏之、廷尉诸葛铨、中书监郑豫、尚书令庾珉、左仆射刘望、黄门侍郎裴廙等站在前排,后排以北军中候裴廓、中护军王瑚为首,另有河南尹卢晏、城门校尉裴纯、冗从仆射郑世达、洛阳令庾冰、给事中庾怿以及诸卫将军,一齐行礼。
“坐吧。”邵勋摆了摆手,然后率先坐在地毯上。
众朝臣按次序坐下,如同面见天子一般,毕恭毕敬。
“归程之时途经洛阳,便顺道见一见诸君。”邵勋笑道:“维持洛阳这个摊子,不容易吧?”
洛阳朝廷还有多少权力,这是个问题。
事实上,随着邵勋以大将军身份录尚书事,洛阳朝廷渐成空壳,权力被分走大半。朝官如果没在大将军府兼领幕职的话,放屁都不响。
理论上来说,现在洛阳大部分朝官其实是王衍的幕僚,他是大将军府左军司,幕府一人之下,同时又以太尉身份录尚书事,可谓权势熏天。
洛阳王宅,车水马龙,终日不息足见其人地位。
“明公,此皆太尉之功。若无他,焉有今日之刷新振作?”别人还没说话,尚书左仆射刘望率先开口了。
卫尉羊冏之用眼角余光瞄了下王衍,心中冷笑。
王衍面色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表示。
他已经收到消息,两个女儿景风、惠风在五六月间相继有孕,这般大好局面,稳得很,大可泰然处之。
“太尉确实辛苦了。”邵勋看了下王衍,感慨道:“从去岁至今太尉连办十场清谈,一扫流言蜚语,正得视听,令天下士人欢悦。此诚为大功也。”
“若无明公提戈奋勇,老夫也办不成事。”王衍拱了拱手,谦让道。
邵勋笑了笑,道:“太尉之功,我都记着。”
刘望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他的顶头上司、尚书令庾珉端坐着,面露微笑,轻轻颔首,仿佛在赞同邵勋说的话。
中书监郑豫年纪不小了,温暖的阳光一照,仿佛快睡着了。
作为台阁主官之一,他非常清楚庾珉和王衍之间若有若无的较劲。
王衍总揽全局,庾珉掌管尚书诸曹,尤其是至关重要的吏部。
大将军府的任免,最终还是要到台阁过一遍手续。在这件事上,庾珉死死盯着王衍,不会让他过于得意。
想到这里,郑豫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偷瞄了下梁公:外间有人诋毁他“面善心黑”,真的是诋毁吗?
和王衍说完话,邵勋又看向北军中候裴廓,问道:“克俭,洛阳中军有多少人了?”
“左右卫计有二万一千余人,骁骑军三千五百余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道:“仆闻明公欲将幽州突骑督调至汴梁,去掉此部,骁骑军尚有两千余。”
“两万三千步骑,够了。”邵勋说道:“年前、年后好生操练一番,东阳门太仓内的存粮——”
“明公,秋收之后,太仓存粮已破百万斛。”大司农崔功说道。
邵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崔功出身博陵崔氏,老神棍一个,不过也是有真才学的,投靠很早,算是卢志的人。
此番博陵崔氏被狠狠责罚了一番,不知崔功心里是怎么想的。
“禁军操练,需粮甚多,大司农好生照应一番。”邵勋说道:“潘园、邵园及金谷园外匈奴俘虏,尽付于汝,好生管着。”
“遵命。”崔功应道。
“克俭。”邵勋又看向裴廓,道:“操练完毕后,便要上阵了。具体何时进攻,你自己拿主意。硖石堡一定要攻下来,以配合主战场。”
“遵命。”裴廓应道。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禁军又是血流成河。对此,他只能叹气,没什么办法。
三年之间有两年在打攻城战。
除新安之外,已经攻克的白超坞以及即将进攻的硖石堡,都建在两山夹峙的驿道正中,想绕后断补给,长期围困都不行。
不过,时局若此,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花奴为梁公生了三个儿子,这般情况,换你能视而不见?
裴廓做不到,他觉得河东裴氏也不应该视而不见。
这不是一个儿子,是三个!
反正他已经暗中遣人至河清,走峡谷小路回河东了。闻喜的老家伙们若不同意,那他也不想给他们面子了,直接开骂,直到骂醒他们为止。
你们这帮老货,一点用都没有。到头来,还是靠一个女子为家族做出巨大的贡献,但这般大好形势,你们却畏畏缩缩,不知道在想什么,真是荒唐!
硖石堡那边,他也会想办法。
梁公打下河北,横扫青州、河内、上党之后,就连王衍都忍不住了,你们在犹豫什么?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前方的庾珉。
庾子据面上云淡风轻,心里不知道多急呢。最近大半年,他驳回了好几个重要任免,让王衍不太高兴。
几乎快要走到明面上的对抗,直接反应了如今洛阳、汴梁的局势。
族里有些人建议与王氏联姻,并作出了实际行动。裴廓对此比较满意,但觉得还不够。
当然,联姻派的那些人说得也有道理,让琅琊王氏顶在前头,对裴家没有坏处。
若哪一天王氏、庾氏同归于尽,岂不美哉?
“此事既明,便无甚大事了。”邵勋想了想,最后看向河南尹卢晏,道:“河南诸县的庄园次第恢复,这是好事,但须得注意一下,莫要让他们随意侵占荒田。这些田,我还有用处。”
“遵命。”卢晏应道。
河南、洛阳、偃师、巩等县的庄园密密麻麻,但大部分撂荒了,空无一人。
现在有人尝试恢复,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粮将数百里膏壤的伊洛之地尽数恢复。
梁公盯着这些田地,大概是想将这些原本是士族豪强的土地收归公有,然后重新分配给自己人,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子道在邺城,可传回家书?”邵勋又问道。
“有的。”卢晏答道:“多为家中琐碎之事,不甚重要。”
“河北局势,你怎么看?”
卢晏闻言,咬了咬牙,道:“仆请明公北上邺城视事。河北大乱方平,人心惶惶,明公若至,则人心安定,不复为乱矣。”
邵勋沉默片刻,叹道:“诸事繁杂,明年开春后再说吧。”
卢晏恭声应是。
会议结束之后,邵勋又在洛阳逗留了旬日。
期间,他让亲军和洛南府兵一起,和禁军各部轮番讲武,了解了一下禁军各营的真实战斗力。
随后,又至河阳三城巡视一番,了解情况,毕竟他不是完全信任官员们的汇报。
十月二十二日,洛南府兵解散回家,邵勋带着亲兵,沿洛水顺流而下,实地考察河南诸县的土地撂荒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十月底,过成皋关抵达荥阳。
这个时候,神龟二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了。
邵勋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今年没有战争,但梳理内政、巡视地方完毕后,不知不觉一年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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