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二年正旦这一天,河南、河北普降大雪。
但恶劣的天气,阻止不了一年一度的朝贺。
朝贺很冗长,君主和臣僚们都觉得很麻烦,但都按照既定流程走下去。
朝贺之后是赐宴、舞乐,一直忙到天色擦黑,整体才算结束。
苏恕延随大流出了观风门,却见外间的泥地上,车马如龙,熙熙攘攘。
人群中一个头戴貂蝉冠、身着皮裘的武官,翻身上马之后,一溜烟离去,溅起大量泥雪。
几个身着白袍的低级文官见了,破口大骂。
有人来自外郡,不认识方才那个嚣张的武人,便问道:“此何人耶?”
“右军将军金正。”
“原来是他啊。”
“凶人一个,别和他一般见识。”
“如此行事,自取死路。”
苏恕延在一旁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有些眼高于顶之辈,就得金正这类人来治一治。
“让开!让开!”西边传来了大喝声,苏恕延扭头望去,却是材官将军庾亮的牛车。
庾亮应该在车中,随从前呼后拥,众人纷纷走避。
有两辆马车从侧面驶出,正要上路离开,见得庾亮车驾,生生停住。
马儿痛苦地嘶鸣了一声,蹄子重重落在雪地里。
吏部尚书梁芬掀开车帘,与隔壁的御史中丞崔遇对视了一眼,尽皆苦笑。
苏恕延懒得再看了,上马离开。
观风门外争道,反映了官场百态。
吏部尚书、御史中丞要礼让庾亮,金正就直接走了,谁都不理。
从这件小事中,就已可窥得许多东西了。
慢悠悠回到尚善坊苏宅后,苏恕延将马交给随从,进了院门。
妻妾儿女们尽皆前来拜见。
苏恕延一看,叹了口气,两個成年儿子都不在。
“吃过饭了。”苏恕延摆了摆手,有随从上前,将两个食盒提到屋内。
作为护夷长史,苏恕延是有资格进正厅用餐的,菜品也比较好,吃不完的可以带回家,给家人品尝。
汴梁草创,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吃的也就那样。
前阵子有人在小河上装水碓,被监察御史查到,直接拆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也丢了。那户人家又没石磨,一时间想吃面也吃不到。
再者,正旦赐宴吃的蒸饼是真白啊。
材官将军庾亮曾吹嘘,他家吃的面,磨出来后先筛一遍。临吃前,再用细绢纱筛第二遍,故饼甚白,吃着口感也好。
梁宫赐宴的面也是如此,听闻筛下来的不那么白的面,都去喂梁公的坐骑了。
妈的,畜生吃得比人还好。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战场上梁公还要靠这些马逃命呢,苏恕延暗暗吐槽。
妻妾孩儿们打开食盒,发现有开花蒸饼、有鹿尾、有黄河鲤鱼、有羊肉,顿时喜笑颜开。
不愧是国宴!
“阿爷这官当得好。”小儿子吃得满嘴流油,道:“吃食比以前强多啦。”
妻子张着小嘴,一口一口咬着开花十字饼,吃到里头的枣子时,笑意盈盈:“以往跟着你,尽吃沙子了。不来中原,不知道贵人能活得这般体面。”
女儿也点了点头,道:“重阳节那天,和曹家阿姐一起去观鱼,人好多啊,衣裳好漂亮啊。”
苏恕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富贵,真能腐蚀人的心志啊。
联想到年前在陈留诸县转了一圈,拜访了下跟他一起南下的几个部落小帅。
这些人编户之后,一边学种地,一边养牲畜,都说陈留的土地好,不想折腾了。
他大概能理解妻妾儿女们的想法了。
******
正月初二,继续赐宴,这次换了功臣专场。
此时风俗,正月初一不杀鸡,正月初二不杀狗,故今日宴上无狗肉。
宴至中途,梁公离席更衣。
平丘龙骧府别部司马冯八尺喝了不少酒,坐在那傻乐。
亲军队主、独眼龙童千斤特地起身,端着酒樽走了过来,用酸溜溜的语气说道:“汲郡先登壮士,能饮否?”
“喝!”冯八尺来者不拒,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童千斤一愣,这厮喝了不少了,居然还能喝!
果是壮士!
他不再废话,将杯中酒饮尽后,走了。
原本对冯八尺还有些嫉妒呢,现在没啥不满了,就一个字:服。
回到座位后,赶紧吃了两口菜,压下翻腾的酒意,然后睁着朦胧的独眼,看着厅中热闹的景象。
这才像样嘛!
武人提头卖命,摧锋破锐,就该美酒、美人、美服享用着。
可惜了,当初哪个狗日的射了他一箭?若无那箭,兴许就是他先登了。
不过,不能就此自暴自弃。
伤了一只眼后,他最近在苦练箭术。你别说,还挺好的,一点不耽误。
梁公都鼓励他,开玩笑说哪天能射中天上飞过的大雁,一定要送给他,他拿身上的玉带来换。
龙骧幕府督护刘泉一开始比较拘谨,只默默喝酒。
他不太认识这里的人,再加上有点自卑,故而放不开。
没想到酒过数巡之后,便有人找了过来,竟然还是亲军督杨勤。
“刘督护生擒刘雅,勇冠三军,为何独自喝闷酒啊?”杨勤挤到他身边,笑问道。
刘泉受宠若惊,连忙回道:“与众兄弟有些生疏。”
他在战场上生擒匈奴安西将军刘雅,如果算功劳,在场没一个人能比得过他,故而得了幕府督护之职——龙骧幕府只有三个督护,他就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是个地头蛇,世袭镇将。
督护平日不掌兵,但出征时却可为将,统率军队,算是比较不错的职务了,带的还是府兵。
“起来。”杨勤拉了拉他,笑道:“咱们都是武人,本就遭人鄙视,若还闹生分,就说不过去了。走,我带你认识认识。”
刘泉连连告谢,跟在杨勤身后,与在座的屯田军、世兵、府兵、亲军军官们一一敬酒。
在座的多为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一听是生擒刘雅的“猛将”,肃然起敬,立刻起身回敬。
喝了几杯酒后,刘泉渐渐放开了。
原来他们并不歧视他的长相,只看你猛不猛、厉害不厉害,于是心情开朗,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熟络了。
有那家境富裕的武人,开玩笑说买几个胡姬,换换口味。
刘泉拍胸脯应下了。
其他人听到,亦纷纷打听。
杨勤笑了笑,悄然回席。
能结交刘泉,不是什么坏事。作为亲军督,他太清楚梁公喜欢和哪位夫人睡觉了,刘野那绝对非常得宠,梁公在她那里过夜的次数非常频繁。
而且,长期观察下来,他发现了一件事:梁公喜欢睡刘夫人,没别的原因,刘氏是石勒的妻子。
但他也有些疑惑。
如果梁公喜欢睡刘聪的女人还说得过去,石勒只是个小人物,他的妻子有那么金贵吗?
想不通啊。
“唉,有酒有肉,却无美人!”厅中传来了嚷嚷声。
众皆哄笑。
杨勤收回思绪,也跟着笑了起来。
“征匈奴之役,就冯八尺最赚了。得官又得女人。”
“士人看不起我兵家子,哪天我拆了他那乌龟壳,抢几个士女回家舒坦舒坦。”
“哈哈!我也想。”
“你长得太丑,没机会了。”
“梁公睡皇后、王妃,我睡个县令之女总成吧?”
“闭嘴!”有那清醒之人,连声呵斥。
杨勤也重重顿了下酒樽,面色不悦。
说话之人酒醒了一半,低着头,面红耳赤。
“好了。”有人出来打圆场,道:“嘴上把着点门,喝酒。”
“喝酒。”气氛再度热烈起来。
杨勤自斟自饮。
武人这个团体,好像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
正月初三不杀猪,故今日宴会上无猪头,唯牛羊耳。
女人吃不了太多,故少少吃喝了一点,便换了场地,到丽春台踏雪寻梅去了。
庾文君被众星拱月围在最中心,周围多为大将军府、龙骧府、梁国将佐之妻。
寻得几株梅花后,众女喜气洋洋,说个不停。
女人拍起马屁来,虽然没那么入骨,但功力也非常深厚。
庾文君被捧得晕乎乎的,脸都有些红了。
她是真的高兴。
任夫君宠爱哪个女人,在今日这种场合,也只有她能出面招待将佐家眷。
不过,招待了一会,又有些烦了。她好想扑在夫君怀里,听他说几句动听的情话。
眼睛四处乱瞄之时,看到一孤零零落在后面的妇人,好像是韩氏。
于是便走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问道:“带了身子?要不要到里间歇息下?”
韩氏见着庾文君问话,受宠若惊。
她身体确实有些不太舒服,但又不敢说出来,只道:“不用了。马上要赋诗作答了,不能扫了夫人的雅兴。”
韩氏是安平士族,不大不小,门第六品。
她本为孔豚续弦妻,被俘虏后赏给了平丘龙骧府别部司马冯八尺。
冯八尺是粗俗汉子,不知怜香惜玉,得了美人之后,差点一连几日都不下床,让韩氏更加自怜自伤,暗地里不知道哭泣了多少次——竟比孔豚还粗鲁!
日夜挞伐之后,目前已有身孕,心中愈发悲苦。
而且,她敏锐地发觉,今日与会的各家夫人们得知她是冯八尺之妻后,多有疏远,也就金正之妻李氏等寥寥数人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
这种地位,更让她感到难过。
只是——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庾夫人竟然注意到了她。
“夫君常说,壮士不可折辱。冯司马勇武过人,夫君时常夸赞,引为今世樊哙。你为冯司马之妻,便是有福气了,将来必有大富贵。”庾文君说道:“没什么扫兴不扫兴的,走吧,我引你入里间歇息。”
说罢,庾文君转身行礼,告了声罪,然后拉着韩氏,前往丽春台偏殿歇息。
众妇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
金正之妻李氏、龙骧幕府督护常粲之妻刘氏亦告罪一声,跟了上来。
韩氏有些懵,下意识跟着庾文君往前走。同时心中有惊涛骇浪涌起,觉得自己可能想岔了,原来冯——夫君的名气这么大,连梁公都夸赞不已,庾夫人亦这般重视。
李氏、刘氏对视了一眼,心有默契地笑了笑。
李氏出身襄城破落寒门,刘氏是长安商人之女,因为身份问题,这些年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今日庾夫人为韩氏出头,她们也觉得很解气。
一行人很快回了偏殿。
比起外面,此间温暖如春。庾文君拉着韩氏到坐榻上歇息,然后吩咐宫人煮些热茶。
韩氏有些惶恐,欲言又止。
庾文君按住了她的手,道:“夫君最敬勇士。冯司马为夫君拼杀,乃有先登壮举,这是应该的。”
韩氏稍稍安心,默默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氏、刘氏走了过来,亦拉着她的手,小声说话。
片刻之后,宫人端来了茶水。
韩氏伸手接过,待看到宫人的面容时,吓了一跳,这不是赵鹿之妻呼延氏么?以前高高在上的匈奴后族骄女,怎么沦落到梁宫中干粗笨活计的宫人了?
呼延氏有些羞赧,献上茶水之后,转身离去,似是不敢停留。
韩氏慢慢回过神来。
好像——没那么难过,没那么委屈了。
“安心歇着吧,我一会再来看你。”庾文君柔声说道,随后又起身离去。
临行之前,心中暗想:做这些事好麻烦啊,一会定要抱着夫君,让他夸我。
庾文君离去后,李氏、刘氏松了口气,与韩氏说笑起来。
冯八尺固然官位低,但庾夫人都这么重视,她们自然不能过于自衿。
这都是一个圈子的,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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