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永嘉这个年号已经走到第八个年头了。
永嘉八年的正月一晃而过。
正月十五之前,基本无事。
十五之后,邵勋就干了三件事。
首先是接见了以韦辅为首的关西士人,与其饮宴一番,席间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值此大争之世,每个人都被卷入历史大潮,或主动或被动地在里面扑腾。
关西士人对现状是失望的,非常希望得到改变。
在韦辅的卖力宣传下,邵勋是他们考察的重点。
是的,君择臣,臣亦择君,选择是双向的。
如果把整個关西看作一家公司的话,这些士人豪强以及胡人酋豪,就是公司大大小小的股东。
他们为公司提供现金流,是公司的业务骨干,现在需要与外部资本合作,引进战略投资者,改善公司的经营现状,故需要进行慎重的考察。
如果外部投资者不行的话,那不如直接接受刘汉公司的恶意并购,反正并购完成后他们仍是股东,就是权益有些受损。
这就是时代风貌,区别于唐宋元明清的时代特征。
整个考察过程还算顺利,至少表面看起来不错。
邵勋并不太着急,这只是双方的初步接触罢了,还没到下注的时候。
第二件事是召集平东、龙骧、郡公三套班子的官员聚会。
邵勋没有在会上宣布今年的战略方向,只是嘱咐众人深固根本。
尤其是桑麻种植的恢复,水利设施的修缮,两年三熟制耕作制度的推广等等,此为重中之重。
打仗,打的就是后勤,打的就是钱粮,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大会之后,他又拉着出身兖东的士人开小会,善加安抚。
匈奴骑兵南下抄掠,可选择的方向其实不多,主要就是东平、济北两地。
你让石勒从濮阳渡河,他心里是发憷的。那地方人烟稀少,南渡之后粮食都难寻,骑兵机动力大减,几个主要渡口还有大军守卫,虽说可以从小渡口造浮桥过河,但总体而言后勤还是难绷,不是不可以尝试,但风险比从济北渡河大。
所以,终究还是兖东承受了一切。
邵勋给新进幕府的兖东士人豪强发放了赏赐,着意安抚。
第三件事与武学有关。
从永嘉四年开始,梁县武学第八到十期都是洛阳籍学生,去年的第十一期招募的是东平籍学生。
考虑到已开办十年了,一批学习十年之久的武学生被调了出来,去许昌筹办武学。
也就是说,今年许昌武学筹办完毕后,届时就有两所武学同时存在了。
五年之后,每年可输送三四百名武学生进入军队及官场。
今年又有一批武学生毕业。
他们是永嘉三年二月入学的邺城七期的学生。
其中一部分人其实已在去年年底提前进入银枪右营了,补充战损。
新招募的约三千新兵,其中五百余人补入银枪右营,一千二百人编为银枪军第25、26幢,一千二百人编入黑矟军。
如此一来,银枪左营、右营各有十幢六千人,21-26幢继续操练、整训,时机成熟后编为银枪中营。
黑矟军现在有六幢三千六百人,二月份会奉调南下。
如此一来,邵勋这个政权的募兵数量已经有近两万人。
募兵,石勒那边或许只有少量亲军可以与其对标,刘聪那边倒是不少,毕竟那是个正规朝廷,但人家愿不愿意投入河南战场,为石勒解难,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今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首要工作是把义从军也全部募兵化,他们现在还要自己放牧,自己割草,与当初的银枪军一样,需要侍弄自己的菜畦、果园,解决一部分开销。
募兵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屯田军。
这种与世兵无异,自己养活自己。上头不发钱,你还要出钱养活上头,上阵后还要卖命,死了不一定有抚恤,打赢了不一定有赏赐,家里亏了自己吞下苦果,没有人身自由……
其实,这就是汉魏以来大多数军队的现状。
办完这三件事后,已是春社前夕,邵勋接到消息,匆匆赶到了曹府。
兖州幕府从事中郎、济阳太守曹胤亲自出门迎接:“明公。”
“如何了?”邵勋跨步进门,低声问道。
“兄长。”三弟邵璠与妻子曹氏一同见礼。
邵勋回完礼后,继续向前。
曹胤快走几步跟上,说道:“不太行了,已是三日未食,这会怕是已在弥留之际。”
邵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很快来到了曹馥的卧房。
房间内有药香,又似乎混合着一种奇怪的味道。
缠绵病榻许久之人,诸多不便,时间长了就这样。
邵勋轻轻走到榻前坐下,看着形销骨立的曹馥,叹道:“曹公,我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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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馥听到声音,轻轻转过头来,眼神涣散,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醒。
“全忠啊,你快跑吧。孟超乃孟玖亲弟,他不会放过你的。”曹馥断断续续说道:“司空性情凉薄,老夫今日帮你分说一下,成不成难说啊。”
邵勋心中一震,原来当年之事,还有这种曲折。
他轻轻拉住曹馥的手,说道:“曹公,孟玖、孟超兄弟都死了。”
“死了……”曹馥念叨了两句:“死了,果然死了,司空也跑了。全忠伱可不能犯糊涂啊,现在若把持洛阳,天子自邺城回返,司空自徐州檄召各方兵马,老夫保不住你啊。”
邵勋沉默片刻,说道:“我已将天子迎回洛阳,天子赞我‘擎天保驾功臣’。”
“你果然滑头,司空要恨死你了。”曹馥一听,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神色。
“司空也走了。”邵勋说道。
曹馥的双眼微微聚焦了一些,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久久不语。
未几,眼角淌下了几滴泪水,道:“元超啊,你乃宗室疏属,欲遂大志,也就只能找老夫当谋主了。”
邵勋沉默地看着他。
“他日若得志,去找王夷甫当军司吧,他比老夫名气大。”
“河间王颙用河间冠族,成都王颖用成都旧人,元超你不用全忠,难道要用外人?”
“全忠受王妃关照,自然侍奉勤谨。元超你要因流言蜚语而坏大将?”
……
曹馥颠三倒四地说完后,仿佛耗尽了力气,躺在那里没动静了。
邵勋静静等着。
闲杂人等基本都自觉退出去了,因为曹馥说的话太吓人,不敢听。
小红仍留在屋内,双眼红肿。
有些时候,人的感情是很难理解的。
邵勋很难理解曹馥对小红的态度,也很难理解小红对曹馥的感情,只能说——他还不太理解这个时代,即便已经在此生活了很多年。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小红猛然抬起头来,曹胤也下意识靠近了两步。
邵璠拉着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邵勋看着曹馥,问道:“公还有什么未了之心愿?若有,能办到的一定答应。”
曹馥又睁开了眼睛,这次似乎清醒多了。
他盯着邵勋看了许久,轻声说道:“全忠,你靠近一点,老夫看不清你的样子。”
邵勋靠近了一些。
曹馥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了下邵勋的手臂,道:“临走之前,还能见得你,定是老夫哀达神明。”
“曹公可有未了之心愿?”邵勋又问了一遍。
曹馥看向长孙曹胤。
曹胤走了过来:“阿翁。”
曹馥又看向榻旁的案几。
曹胤伸手取过案几上的几封信。
“老夫这辈子,壮怀激烈过,义愤填膺过,伤心绝望过……”曹馥轻声说道:“到最后,终究碌碌无为。”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你不一样。”
邵勋默默看着他。
“不要着急,真的不要着急,会有机会的……”曹馥的声音愈发低了,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劝诫着什么。
良久之后,他颤巍巍地抓住长孙的手,将其塞到邵勋手中。
邵勋点了点头,道:“曹公放心,我会照拂的。”
曹馥仿佛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手无力地垂下,死沉沉地睡过去了。
邵勋看向曹胤手中的信。
曹胤解释道:“这是家翁写给陈留曹氏族人、谯国夏侯氏旧人的信。”
“既不是给我的,那就不看了。”邵勋说道:“好好陪你阿翁,他就这一两天了。”
“是。”曹胤眼圈一红,应道。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卧房。
又一个故人将离去了。
对于这个帮了他许多的老人,他心中抱有许多敬意。
上一个时代的人,渐渐离开舞台。
而他,还要继续前行。
南阳是他的下一站,迈过去后,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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