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春门外东一里,有东石桥,南北向,太康元年建造。
桥南有洛阳三大集市之一的马市,因位于城东,又称东市。
马市不仅买卖各类牲畜,同时也是斩刑之处。
嵇康、夏侯玄、王经等人皆刑于此。
这一日,洛阳县押着“剧贼”王彰来到了马市刑场。
囚车路过之时,百姓争相围观,唾骂不休。
“狗贼,你也有今日!”
“还我儿命来!”
“千刀万剐了才好。”
百姓们骂着骂着,犹不解气,甚至有人投掷瓦片。
王彰也不躲避,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只求速死。
他身后还有十余将校,却神色各异。
有人杀人如麻,死到临头之时,却脸色发白,战战兢兢。
有人残忍暴虐,眼见着即将受刑,甚至痛哭流涕。
还有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们只是活到现在的。
还有一部分人早就在牢里病死了。
马市刑场之上,已搭起高台,王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闲聊。
“若能不兴兵戈,而轨度自贞,又何至于此?”因王彰身份较高,王衍亲自监刑,身边还有七八位朝官,都默默聆听着。
“洛阳这个烂摊子,老夫勉力维持,兢兢业业,常惧失坠,逮今十年矣。”
“全忠起于越府,而用兵如神,东征西讨之际,贼寇剪灭相次。若无他,洛阳早陷矣,卿辈哪得安坐哉?”
“今请授职官,不过是体恤将卒,激励士气,以更好地报效朝廷罢了。”
“尔等有的来自河北,久沦寇境,家被伤残,将来若想归乡,还得全忠出力。”
“又有出身关中、兖徐者,贼势大张之际,人心惶惶。贼若攻来,不还得全忠提兵抵御?锋刃所交,言念伤残,宁不悯恻?”
“些许官职罢了,唉。”说到这里,王衍叹了口气,道:“相忍为国,切记。”
王衍这话倒也说得有理有据,不全是偷换概念,信口胡诌。
尤其是家在敌占区的士族官员们,更有感触。
石勒固然不是贼匪,事实上他对河北士人还不错,建“君子营”,拉拢他们做伪官,但战乱之际,又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影响?
再者,现在很多人的思想还没转过弯来,对匈奴是有点看不起的,还想着将他们打跑,收复失地,毕竟这会洛阳只是多次被围,可没有陷落,匈奴也没能在河南站稳脚跟。
基于这种思想,要想光复河北、并州,确实只能靠邵勋了,不宜过分刁难他。
“吾闻邵全忠贪财好色,剥胁宗室女眷,甚至多有淫虐之举。破匈奴者,真能是他?”有人满脸担忧之色,问道。
“中伤之语罢了。若为此,全忠焉能成事?”王衍反驳道:“张方成事了吗?”
提问者惭愧不语,心下还是有些嫉妒。
有些司马宗王,平日里嚣张跋扈,看不惯他们的人非常多,都想报复。
王妃们漂亮不漂亮是一回事,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却让人心痒痒,若能压在身下,快意挞伐一番,一泄胸中郁气,实乃人生极乐。
“邵太白行事有分寸,我本不担心。”另外一人说道:“但他弄出的这些事,恐遗祸无穷啊。武人一旦跋扈起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会发生什么事,委实难测。”
“天下鼎沸之际,真压得住武人?”王衍反问道:“事已至此,不如顺势而为,还能栓得住这头猛兽。若一味抵制,彼辈难道不能自取?届时邵全忠也无法违拗众意,猛兽出笼,谁能制得住?”
提问者语塞。
王太尉的意思是规矩、法度看不见摸不着,但还是有用的,因为它存在人们的内心之中。若真把武人逼到不得不自取的份上,可就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没有了规则束缚,人性之恶尽情释放,你承受得起吗?
现在给,朝廷还能有点体面,规矩还不会被破坏得体无完肤,已经是无奈之下的最优选择了。
“邵全忠乃世兵出身,他如何看待士人?”又有人问道。
“全忠是明白人,知士人之好,也离不开士人。”王衍说道:“其妻庾夫人乃梁国内史庾琛之女,妾乐氏是故尚书令乐广之女,妾卢氏出身范阳巨族。幕府之中,多有豫兖徐三州士人,委以重任,视作股肱,无需担忧。”
提问者默默点了点头。
邵勋在地方上重用士族。
豫州诸郡国,基本都是士人掌权,很多甚至由地方大族自辟属吏、自募兵士,全权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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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大力支持尚书令庾珉,并把卢志推到朝堂任侍中,妾乐氏之兄乐肇则在年前被辟为给事中……
这么看来,他还是挺重视士人的,并非张方、苟晞那种与士人关系极僵之辈,可以打交道。
或许,王夷甫说得是对的。邵勋也是没办法,压不住手下军将,必须给他们官位、富贵。
唔,其间或有机会。
邵勋能给军将们富贵,他们也能给啊。
“太尉……”第四个人开始提问。
王衍来者不拒,舌战群儒,一个個把他们都辩倒辩服了,可谓威风八面。
而且,他这次并未使用“口中雌黄”的绝技,从头到尾没有逻辑方面的问题,轻松取胜。
功力确实深厚。
当然,也少不了名气的作用,很多人被他耀眼的光环所慑,心理上自觉矮一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何能辩赢?
但疑虑也是存在的,大家都在观望,事情并没有算完。
辩论告一段落后,王彰已被押到刑场。
王衍起身,看着被军士压跪在地上的王彰,微微叹息。
“王夷甫?”王彰抬起头来,唤了一声。
“正是老夫。”王衍袖手而立,看着王彰,道:“昔年你随成都王来洛阳,其时意气风发,富贵满身。八年过去了,可曾想过有今日?”
王彰是太原人,但并非出身太原王氏,他是正儿八经的匈奴。
早些年,司马颖还在的时候,王彰任大将军府参军。
在府时指出,陆机甚得成都王信重,遭河北将佐嫉妒,反为弱敌所败。后随刘聪北归,任刘汉中军将军。
王彰对刘渊、刘聪父子是非常忠诚的,本身也有在中原当官的经历,不是那等愚昧之辈。不然的话,刘聪汾水观渔的时候,他也不会冒死进谏了。
奈何奈何,世道如此,他的选择也谈不上对错,成王败寇,没什么好多说的。
王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洛阳县的官员见太尉离开了,看了看时辰,下令行刑。
刽子手是人精,看到犯人居然能和太尉说上话,拿出毕生绝技,一刀就斩下了王彰的头颅,没给他更多的痛苦。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
刘汉数围洛阳,和匈奴有仇的人多了去了。抓到一个伪中军大将军,恨不得分食其肉——唔,这是衙门小吏的业务范围,不是不可以买卖,出够钱就行。
王衍则看着众人,叹道:“若匈奴破洛阳,焉知我等不是王彰的下场?”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有些道理,光靠嘴巴来说可能说服力有限。但王彰被斩首的场面,却太有冲击力了。
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心中的某些坚持就慢慢动摇了。
是啊,这么乱的世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能这就是命吧。
命不好,没法和祖辈、父辈一样生活在太平年景,注定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如今他们希望的,只是这个代价少付一点罢了——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底线已经被突破了,从付不付代价变成付多少代价。
行刑结束之后,王衍便乘牛车回了城。
今晚还有一场宴会,邀请了很多士人参加。
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但为女婿——不是,邵全忠——消除负面影响是必然的。
他会当众算一卦,以增强说服力。
另外,必要的安抚还是得给。
塞点好处,堵住一些人的嘴,比如帮他们点评一下子侄辈。
另外,一些官位运作也很费神,消耗的都是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情和脸面。
每每想到此节,他也有点绷不住。
老夫年少成名,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要为一个军户奴兵出身的人擦屁股?而且还下了血本,消耗了人情,甚至被人暗地里讥嘲。
有些时候,他都不想做这个官了,憋气。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随着邵勋日渐成势,他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多。
怎么让此人知道老夫的巨大付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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