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第一百三十八章整合的意义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渐次浇灭了庄园各处的火苗。
谢裒的脸色很难看。
老实说,他是想整治何家,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奈何他没有选择,陈侯也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在那个时候,如果不肯当众表态,他走不出陈侯的营寨。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当众拒绝陈侯的威逼,但终究没敢这么做,别人也会当他是傻子。
你谢家受了何家多少侮辱?如今有人帮你出气,你居然还不领情,你是不是傻子?
或许,就连兄长都不会理解他。
何家太欺负人了,你得罪了东海王,得罪了陈侯,得罪了曾经履任过的郡县的官民,得罪了陈郡所有世家,得罪了阳夏桑梓的百姓,没人会为你说话,没人会为伱抱屈。
杀了你,只会让更多的人拍手称快。
这就是个坑,不跳也得跳,没有任何办法。
袁冲看了一眼谢裒,叹了口气,道:“幼儒,何必如此沮丧?何家取死有道,即便陈侯不杀,早晚也会灭族。洛阳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何家的财货,就等着瓜分呢。凭他们家在洛阳的那几个仆役,可守不住啊。”
谢裒看了袁冲一眼,片刻后说道:“袁公,我并非不愿报复何氏,但何氏不该如此灭亡。此例一开,士族还有何体面?”
袁冲闻言,反问道:“张方杀得少吗?苟晞杀得少吗?在他们眼里,士族有何体面?”
谢裒一窒,但还是说道:“这天下不该如此……”
袁冲冷笑一声,道:“幼儒是觉得朝廷尚在,不该这般没有规矩吗?老夫劝你一句,别多话。陈侯已经很讲规矩了,何家的那些烂事,哪一条是假的?真要追究的话,该不该死?再者,前年东海王自领兖州牧,有过朝旨吗?去岁冀州刺史王斌死后,幽州王浚自领冀州刺史,问过朝廷吗?南阳王模,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诸军事,他为何将天子御赐之剑交给张轨,擅自委以凉州生杀大权?他就没资格管凉州!”
谢裒无言以对。
司马越、王浚、司马模做的这些事,严格来说都形同谋反,但有人追究他们吗?
没有,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一样。
当然,这也不是说陈侯就是什么好人,他一样跋扈,一样干过很多形同谋反的事情。
他与司马越、司马模、王浚有個共同点,就是朝廷没法追究,或者追究不了。
“受教了。”谢裒拱了拱手,强笑道。
“无妨,想通就好。”袁冲摆了摆手,道。
其实,他知道谢裒之所以如此沮丧,并不是因为对朝廷如何忠心。
他和自己一样,忠的是这个能让他们安享富贵的秩序。
秩序在他眼前被赤裸裸地破坏了,冲击力不是一般地大,所以他有些惶恐。
若杀人的是东海王或王太尉,可能还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可偏偏是陈侯邵勋,只能说——唉!
“万胜!”前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二人寻声望去,却见陈侯策马来到了何氏庄园外,不知道宣布了什么,刚刚结束战斗的各家部曲们齐声欢呼。
袁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在快速崛起。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捋须而笑。
早就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嗟怨的?
多半是赏了参战部曲们一点浮财,邀买军心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这不是禁军、郡兵或别的什么部队,而是他们的私兵部曲。
部曲世世代代生活在他们的坞堡庄园内,主家威望早就深入骨髓,他们的家人更是在庄园们为质,除非将其接走,不然很难被人拉走。
“走吧,去看看。”袁冲招了招手,道。
谢裒默默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庄园正门前,诸族代表基本都在这里了。
另外,似乎还多了几个人。
“……漕运乃国本,君上任后,当勤谨用事,不得懈怠。”陈侯的声音远远传来:“周都督乃朝廷荩臣,你没事多跑几趟寿春,通力协作,将漕粮运入京中。如此,功莫大焉。”
“仆谨遵陈侯教诲,定用心做事。”陈颜回道。
袁冲、谢裒走了过去,却见一比陈侯年岁要大不少的人刚刚恭恭敬敬地请示完毕。
场面有些滑稽,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似乎又很自然。
见到二人前来,邵勋点了点头,然后附到陈颜耳边,低声道:“合肥运兵,一定要牢牢掌握在手里。此事关重大,切记切记。”
“我省得。”陈颜重重点了点头。
合肥运兵不多,但数千人还是有的。而且掌握着大量船只,价值非常巨大。
他知道,陈侯身边的精兵猛将非常多,自己没有任何优势。那么,就只有另辟蹊径了,漕运兵丁善于行船,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必须好好把握。
邵勋见他明白了,心中满意。
就喜欢这种脑子清醒懂事的人,如果陈颜事情办得漂亮,将来未必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在河南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拼杀,怎么能少得了成建制的水师呢?哪怕只是合肥运兵这种“假水师”,都是有极大价值的。
与陈颜说完话后,他又看向杨俊,道:“惠彦来此,必有要事。”
杨俊点了点头,又脸色为难地看了看众人。
“来这边。”邵勋拉着他来到了庄园里边。
银枪军的士卒已经入内接管各处,并开始搬取财货。
何家确实富,这只是一个庄园而已,就搜出几千贯钱、万余匹绢,其他财货无算。
怪不得能日食物二万钱呢,人家何氏兄弟一年光吃饭就要花七八千贯钱,更别说其他奢靡用度了。
这是邵勋多年来见到的最有钱的一个家族,没有之一。
“太尉遣我来问,漕运会不会受到影响?”杨俊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司徒不是在陈留么?”邵勋反问道。
“司徒早晚会走的,他只是出口恶气罢了。”杨俊叹道:“也就是欺负下王弥的留守兵马。酸枣之战,杀敌三千,听闻乞活、左右军、王国军损失亦不下此数。白马那边杀得也很惨烈,诸军轮番攻打,以众凌寡,却始终拿不下来。司徒怕是没耐心了,他要去濮阳。”
“漕运自浚仪出,必走荥阳,太尉想让我去哪边?”邵勋问道。
“最好把陈留、荥阳都稳住。”杨俊说道:“这两个郡国鏖兵多年,县乡残破,兵力寡弱,若无大军镇守,恐为贼人所趁。”
“天子何意?”邵勋又问道。
杨俊扭头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司徒在京时,天子惴惴不安,不敢有什么动作。而今司徒出镇兖州,天子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太尉觉得,天子固然深恨司徒,但对陈侯也没什么好看法。司徒远走兖州,陈侯近在咫尺,假以时日,若有人撺掇,必生事端。”
邵勋脸色凝重了起来。
司马炽就是这样一个人,给他几分颜色,他敢开染坊。
曾经拿捏他的司马越走了,他或许觉得自己又行了,不搞点事简直浑身难受。
那么,他搞事的目标是谁呢?
司马越仍然最吸引他的仇恨,其次便是他邵某人了。
太白星精降世这根刺,始终扎在肉里,天子肯定会忌惮他。
凡事有利必有弊。
谶谣之事看似已经过去,但影响是长期的。
好处是很多人信了这事,敢于投靠他邵某人了,特别是一些士族子弟。
邵勋不会天真地认为,光靠武力就能让世家大族纷纷来投,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更不是充要条件。
坏处是他让天子更加忌惮了,吸引仇恨的能力急剧上升,毕竟洛水是真的断流了啊。
如果司马炽得到机会,他绝对不介意弄死邵勋,这是肯定的。
“太尉觉得,如果君侯率部翼护漕运,则天子会投鼠忌器,暂且按捺住某些心思。”杨俊看了眼邵勋的脸色,继续说道:“人都是要吃饭的。在这件事上,天子也无法违拗所有人。”
“太尉真是老成谋国之人。”邵勋感慨道。
天子要想干什么事,也得有人来帮他办。在这会,维持漕运畅通是重中之重,是政治正确,司马炽若不顾这点,执意乱来的话,一定会被群臣劝谏,甚至包括投向他的所谓忠臣们。
“太尉还得到消息,石勒可能会来荥阳……”说到这里,他喊来随从,从包袱内取出一封信,交到邵勋手上。
邵勋接过,先看了看密封,然后取出信件阅读。
看完后,又折好收了起来,盘算良久。
二月东行以来,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整合豫州的力量。
到目前为止,颍川、陈郡应该是比较稳固的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一旦与石勒、王弥交战,颍川、襄城、陈郡可提供大量夫子、钱粮,而且三地还有一定的生产能力,可补充部分军资器械乃至车马、役畜。
传闻石勒有两万多骑兵,如果他抄截自己粮道的话,那么还可利用度支校尉杨宝帐下的船只,沿睢阳渠、汴渠转运物资。
船只不够的话,陈郡、陈留以及南边的谯国、汝阴还有大量做买卖的士族豪强,他们手里的船只也不少,可以临时征用。
其实这就是整合豫州的意义。
要想与拥有大量骑兵的敌人作战,一是利用地形,比如豫西山区,二就要利用好河流。
正面作战他不怕。
石勒若昏了头,胆敢用骑兵来冲邵勋的步兵,他一定会让大胡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但如果石勒绕过他的步兵主力,利用机动性抄截粮道,乃至突袭襄城、梁县一带,就比较麻烦了。
邵勋还没想到太好的应对办法,但他知道,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步兵主力不断粮,这是最基本的。
运河一定要利用好!
另外,同样拥有机动性的府兵要作为预备队,防守好老巢。一旦敌骑突入,立刻追着他们打。
骑兵拥有高速机动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府兵在内线作战,可以在各个节点提前预备马匹、草料,补给充分,马力充足。
拼机动性拼到最后,石勒一定拼不过他们,会被府兵追上。
没了机动性的骑兵,在府兵那里就是盘菜罢了。
一定不能让石勒在豫州轻易获得补给!
有些世家大族的膝盖太软,容易跪。若没提前整合,打好招呼,保不齐就有人送钱粮给石勒,花钱消灾。
可惜啊,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把豫州彻底稳定下来,即便是大队骑兵,也不一定能在豫州随意跑马。
人可以忍受一时的饥饿,马不行。
“太尉之意,我已知悉。”邵勋说道:“惠彦可速回洛阳,请天子颁诏。调令一至,我部便可北上。”
“好。”杨俊松了口气。
陈侯确实有大胸襟、大格局、大气魄,有事真上。
有他在,今年的漕运或许能维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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