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后悔来了

  晋末长剑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第三十五章后悔来了王衍回到家中时,看见了正在苦读兵书的王敦,心下稍慰。

  他本欲带上这个弟弟,一起南下梁县。

  但一想到弟妹回洛阳后,眼神冰冷,不吵不闹,直接搬去了城外别院,与弟弟形同陌路,期间甚至还入宫了一次,心下就有些不安。

  唉,想必处仲也很烦恼吧。

  叹了口气后,他便带了些随从,与潘滔一起南下梁县了。

  梁县并不远,第二天近午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郭。

  时北风呼啸,大雪漫天,王衍也不觉得苦,而是下了马车,边走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挂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

  树下一人,泰然自若地放着羊,一点没觉得人头膈应。

  王衍走了过去,问道:“君何为也?”

  牧羊人见他衣着华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道:“看守头颅。”

  “咩……”两只羊用蹄子刨开积雪,翻找着枯黄的牧草。

  嘴巴一撅一撅的,连草根都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谁的头颅?”

  “熊耳山的几个剧贼。”

  “熊耳山那么远,为何来此?”

  “被李利请来的。”

  王衍眯着眼睛想了下。

  他记性不错,李利乃梁县豪强,年中曾去过洛阳,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尚书右仆射荀藩,提及邵勋在梁县种种不法事。

  荀藩当时没理他,打发他走了。

  前阵子荀藩出任太子少傅,已经不是尚书右仆射,大概更不会管了。

  没想到李利这种人够狠、够绝,居然从熊耳山请来剧贼,真真不得了。大概是看到邵勋带着大军去了河北,心思活络了吧?

  “此地何名?”他又问道。

  “石桥防。再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李家防了,不过现在没几個人,开过年来会有三百户搬过去。”

  王衍一愣。

  这个防那个防的,地名好怪。难道是新取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离开了大槐树,继续南下。

  土地一块块的很平整,田间沟渠纵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一块木牌子插在地里,上面写着字。

  王衍起了兴致,凑近一看:“常粲,一百三十七亩又二十步。”

  他抬头看了看从上一块木牌到这一块的距离,默默估算了下,确实百余亩的样子。

  看来,这个叫“常粲”的人家里有一百三十七亩地。

  “阳仲。”王衍转过身去,看向辚辚行来的马车。

  潘滔正在车内哈气搓手,闻言道:“夷甫,大冷天的有甚可看?”

  王衍不答,只问道:“一户百姓之地,一般有多少?”

  潘滔笑了,道:“若按朝廷占田令来说,一丁七十亩,若按实际来说,呵呵。”

  王衍笑了笑,和自己想得差不多。

  平头百姓,要么只有很少的地,要么依附豪强、士族,没有地。

  他虽然多年未回琅琊了,但年少时的印象应该没错——唔,那会百姓家里的地似乎比现在多很多。

  走着走着,便到了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阳仲。”王衍又回过头来。

  潘滔无奈,不坐车,下来陪他一起走。

  “百姓都有一日三餐么?老夫记得是没有的。”王衍迟疑道。

  “早上出门吃一餐干的,傍晚从田间回来后,吃一顿稀的。农忙时会吃三餐,自古皆然。”潘滔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

  禁军将士不训练时,也只吃两顿,不过都是干的。

  出操训练时,才会吃三顿。

  这个村子的百姓一天吃三顿,是何道理?

  “夷甫。”潘滔无奈地说道:“你不觉得石桥防这个名字很怪异么?”

  王衍下意识点了点头。

  “防者,兵戍也。”潘滔解释道:“整个石桥防,就是一个军戍,屯有数百乡团兵士,各有部曲。村子前后左右的田,都归乡团兵士所有。再稍远点,看见那片荒地了么?没分下去,但也归此戍,时常有部曲前去放牧。方才你在大槐树下看到的那人就是部曲,他在看守人头,也在替主人放羊。”

  说完,潘滔又详细解释了一番石桥防这类乡团戍区的来龙去脉。

  王衍听完后,有些惊讶,更是多看了一眼潘滔,暗暗猜测他与邵勋是什么关系。

  他应该不是邵勋的人,但关系绝对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已到一户人家门口。

  常粲的妻子刘氏挺着个大肚子,陪着常母在干家务。

  常母已没几颗牙,但脸上笑呵呵的,仿佛这辈子苦尽甘来,过上了以往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一样。

  常粲在整理器械架,时不时从上面取下一把武器试试。

  最开始的时候,上面只有一把重剑、一柄环首刀,现在又多了长枪、木棓。

  看样子,主人也开始尝试着使用更多的器械了,让自己更加全面。

  王衍、潘滔等人从外面走过时,常粲的眼神凝了凝。迟疑片刻后,刷地抽出环首刀,追了上去。

  王、潘二人的随从大惊,纷纷拿出器械,护在二人身前。

  “汝何人?莫非奸细?”常粲夷然不惧,看着王衍,问道。

  那些家丁护卫,他一个都没放在眼里。

  村中有数十户府兵,如果围拢过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大胆!”有护兵斥道:“此乃北军中候王司徒,尔敢冲撞?”

  常粲一愣,环首刀微微低垂,道:“最近石桥防时有贼奸前来窥探,将军令我等严加盘查……”

  “你是常队主吧?”潘滔走了过来,笑道:“出征前见过一面的。”

  “潘侍郎?”常粲把刀收了起来。

  “今却在太傅幕府供职。”潘滔说道。

  “东海王……”常粲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尔等自去吧。”

  说完便走了。

  王衍一直冷眼旁观着。

  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名叫常粲的“队主”,从头到尾没向他行过礼,甚至还执着利刃,言语跋扈。

  这种兵,从哪里找来的?又怎么练出来的?

  即便是洛阳中军,士兵们也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看到他王衍时大气都不敢喘,说话都不利索。

  难道真是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

  邵勋带过的兵,不出数年,一个个都是骄兵悍将?

  王衍使了下眼色,一名随从会意,取出两匹绢,走进了院子,交涉一番。

  不一会儿,常粲又走了出来,先看了眼潘滔,见对方没说什么后,点了点头,道:“乡野人家,饭食粗陋,司徒怕是吃不惯。”

  “无妨。”王衍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

  潘滔及数名随从紧随其后,其他人都留在外间,看守马车。

  常粲的母亲、妻子似乎怕生人,草草行了一礼后,便躲到厨房去了。

  王衍不以为意,进了正厅。

  厅内有一张小榻,供客人坐卧。榻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层垫褥。

  光这一点,穷人家就做不到,他们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没落的寒素士人远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见得多了。

  他脱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还有两张单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隐囊——所谓隐囊,即用布或锦等织物作成外罩,内中实以轻软之物,放在背后或身侧,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处,王衍与潘滔交换了下眼色:这个家,真算不得清贫啊,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而且,女主人也有几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妇,应见过点世面。

  王衍又抬头看了看。

  屋顶有承尘,看新旧程度,应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盖的地方不大,仅能遮护坐卧之处——所谓承尘,即“施于上承尘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尘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顶架设承尘,类似于天花板。

  这个东西,对一般人家可有可无。

  作用不大,花费不低,似无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区别普通人家和殷实人家的标志之一。

  客人来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话,就花钱装承尘。

  不介意的话,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别的不懂,但他接触的士人太多了。

  贫寒的、富贵的、有才的、无才的,等等,甚至去过他们家拜访。

  这个常粲家,不简单啊。

  邵勋来梁县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随他抢了个盆满钵满?

  王衍一边思虑,一边继续打量。

  蓦地,他看到了两个香炉。

  此二炉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型制不一,摆放在那里就很怪异。

  一般人家即便买香炉,肯定会买两个一样的,眼前这两个——多半是抢来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这才想起人家是骄兵悍将啊。

  出征一趟,连香炉都抢,真真丧心病狂。

  当然,王衍并不知道,常粲不是最离谱的,有的人连虎子都抢,还打算送给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来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饭、胡饼,外加一点咸菜,少许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谢。

  常粲终于回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道:“阳仲,你说这些人是乡团,怕是不尽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欢,听到王衍问话,放下碗筷,道:“夷甫觉得如何?”

  “那么多器械,总不能放着看吧?”王衍说道:“若有人能精熟诸般技艺,那定然是锐卒,不可小视。”

  王衍不通兵事,他只从最朴素的角度考虑,但结论却是对的。

  说完,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鲁阳侯有多少乡团?”

  “此地名石桥防,东南永兴寺那边还有个永兴防,至于李家防,应是新建的,人员尚未齐备吧。”潘滔说道。

  “养这些兵花钱吗?”

  潘滔摇了摇头。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还是摇头。

  王衍有些不满,但脸上不动声色,又端起饭碗吃了几口。

  熏肉并非豚羊之属,好像是鹿肉,应是打猎所得,味道还不错。

  鹿肉能吃,那么鹿皮呢?可制甲胄!

  这些乡团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给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数量时,绝对不能只算兵士本人,他们的部曲也不可忽视啊。

  这不就是一个个小豪强?

  不声不响间,邵勋在梁县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局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很多事情,别人说起来,伱可能不太会在意。但当亲眼看到时,则是另一番感受。

  邵勋到底想做什么?王衍突然有点后悔来梁县了,有点不太想和邵勋沾上关系。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王衍脸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没有一点变化。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喜欢讲规矩,喜欢在规则外重起炉灶的人。

  这样的人,让他下意识很排斥。

  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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