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等待了六日,两军依旧没有动静,但是局势却是如同当初刚刚交战时一样,依旧剑拔弩张,双方都不敢放弃防线半步,彼此都清楚,看似不动如山,实则暗潮涌动,一旦有所异动,马上就会迎来追兵。
即便是要退军,也必须想好计策,谋画周全,徐徐退走。
在这六日里,袁绍日夜思索,派出无数探哨去邺城打探消息,又命人至各地,闻讯幽州各郡的状况,得知并无郡中有义军出现,也不见流言扰乱后方,方才稍稍放心。
第七日时。
在黎阳城的衙署院落中,一名身材微胖,但颇为高大的儒生走了进来,此人面容略微苍老,脸上皱纹已逐渐爬满,身穿褐色袍服,步履快速但是趋步而行,神色略显难看。
到正堂前,门口宿卫忙躬身行礼:“公则先生。”
“主公,今日心情可好?”
来人乃是郭图,他得到了一封来自许都的密报,是自己的亲信送来,消息较为令人惊异,他不敢怠慢隐瞒,立刻就走送到衙署,想马上禀报袁绍知晓,至于如何定夺,仍需看他如何决议。
毕竟,这封书信乃是涉及到了一些地位较高之人,而若是处理不好,恐怕要被清河、魏郡、中山的名流一党施压,在这种时刻,出现如此大事,恐怕主公会非常糟心,乃至于勃然大怒。
那卫士想了想,点头道:“几日未曾收到有乱的消息,主公今日已开怀大笑几次了,看着心情像是不错,公则先生可入堂内一叙。”
故此,惩处乃至于处死某些名气不小的儒生,早已不在话下。
“嗯……好。”
如果说了,他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迁怒于我?
毕竟,这些年袁绍大势在手,军威甚重,已经逐渐凌驾于士人之上,展现出了人主的威望,他现在不需要患难与共的家族,要的是听话的属臣。
“嗯,说。”
郭图思索了片刻,其实也是有点犹豫,但仔细想想,趁此时机,将许攸扳倒,让他彻底在袁公心中失去地位,倒是也不错,他的确是纵容亲属,在这几年做了太多胡闹事了。
“不错。”
“主公,我来此是因为有一事,欲告知主公,还万望主公思量,”郭图面色一正,想了想反正和自己没关系。
想到这,郭图加快了步伐,快速走入了堂上,袁绍见到他后,眉开眼笑的招手,“公则且来,我听闻粮草运送,在三日之后,便可到达黎阳之后三十里苍林粮仓。”
“那太好了,”袁绍拍手而笑,“果然,曹操欲以诏书乱我后方,联合西凉、辽东等地之举,并不能奏效,这北方士人与名流,均愿追随于我袁氏。”
“唉。”
和许多寒门之人相同,礼仪二字并不在心间。
“天下仲氏,何等地位,恐怕曹阿瞒也未能设想,他这一辈子,最想得到的应当就是这受儒生敬仰的家族底蕴,身份地位,只可惜,阉宦之后,难登大雅之堂。”
虽说心里发怵,但也不得不说了。
这就,尴尬了呀,如此我怎能开口破坏了主公的雅兴……
呵,那时,郭嘉还在魏郡邺城,将我满堂文武清流,骂做是古板鼠辈,顽固不化,守礼而无知变通;上任用以亲、以名,却不以才能各司其职。
仗着主公最初信任,许攸逐渐是不修行检,与那些忽而得志的文儒学子差不多,因家穷无礼,心底自然无志,为金钱权利所腐,纸醉金迷,心无敬畏。
平日里也管束家人较为严格,风评在许都也算不错,不至于被迁怒责罚。
如今看来,以德行,方才能走得长久稳固,否则……
“呃,这……”郭图脸色一寒,话到嘴边又落下。
袁绍收起了自得其乐的笑容,眼神狐疑的看着郭图。
郭氏之中,亦有如此之人,不修行检,日后必为人把柄在握,只怕是再多的功绩,也难登大雅之堂,许攸之才、之思,可说是并不在那郭奉孝之下,又同样是先前得到其主之信任。
按照这个语气,定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郭图又默了一会儿,方才叹气道:“许都来信,乃是衙署律司之中的心腹探哨,他们查探到许攸似乎和许都有所往来,而且,又有书信说,早年求学时,许攸和曹操乃是同窗,有同门之谊,又有同窗之情,若是叙旧其实倒是也说得过去,可偏偏在这个时候……”
“嗯?”袁绍脸色大变,茫然盯着郭图看,一口气吸满后,竟然久久没有呼出来,许久之后才松口道:“不错,子远和曹孟德乃是同窗,这件事他曾与我说过。”
“会不会,是有意暗害,离间我与子远,妄图让我内乱?”
“在下本来也是做此想,可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些情况,因主公出征在外,怕扰乱了心思,没有禀明。”
“速速说来!”袁绍急了,怎么还有事情瞒着我?!
不出事则好,一有祸事,与他相关的把柄全都冒出来。
你们到现如今,仍然还在搞党争之事,这一看就是派系相争的手法,暗显下作!!
袁绍年轻时也是个中好手,拥护何大将军与宦党斗了不知多少年,最后还是诉诸武力直接杀进去了事。
类似这种心思手段,他的确再了解不过了,分明就是郭图一党欲置许攸于死地,趁此时机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念及此处,袁绍心中自然有火气,但却不得不忍下来,他还需要听一听是什么情况。
郭图躬身,缓慢道:“在下,之前听人告发,许子远其家中有人担任地方官吏,族人有任郡衙从事者,均有中饱私囊,以权谋私之行,此已不是异事。”
“许攸平日里,在府中饮酒宴客,都是铺张浪费,极为奢靡,钱财无数,取自民财耳。”
“有贪赃之行,纵容亲属横行霸道之行,有暗中助友人擢升之行,有威逼县衙任用之行,且,还有挪赈灾钱项,对上欺瞒,对下施压之恶行。”
“都有人证物证,确凿也……而今这些事,许多名士也均知晓,再与此次他向曹氏通信来看,在下有一猜想……”
“说下去。”
“或许,是先前主公撤去了许攸的权力,让他无监军之权,无商议进言之务,不再随行军中,因此而生出惧意,担心这些事情被人落井下石,全数捅出来,以后必然遭到追责处罚,他想要寻求一条后路。”
“而且现在,他又还管着粮草之事……”
袁绍眉头紧皱,思索片刻后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案牍,吓得门外卫士慌忙冲进来,原本在堂上的那些宿卫统帅,立刻就看向了郭图。
但是也并未动手,他们也明白这火恐怕不是冲着公则先生发。
“许攸可恶,心胸险恶,无德小人,险些坏我大事。”
袁绍虚起了眼,在顷刻间就已将脾气压了下来,“但是这些事都是猜测,许攸只是个人行检令人不耻,惩处也非是要让他人头落地……”
“粮草之事,他不也一样尽心尽力在办吗?”
袁绍叹了口气,伸手在郭图的肩上拍了拍,柔声道:“你们跟随于我,都已有十年之久了,这份苦劳依旧在袁某心中谨记。”
“如今,因性情、品德而有所差别,身居之位自然也不同,许子远此事……”袁绍思索良久,同时挥手让宿卫退出去,方才轻声向郭图问道:“已有多少人完全知晓?”
郭图惊魂未定,现在方才缓过来,眼睛一转立即明白袁绍这是要保他一命,但其实也是做给其余追随之人看。
此乃是恩威并施,不会因为情谊而枉法,也不会太过顾忌清河、魏郡的冀州名流而立刻斩杀。
郭图心中明了,便道:“与许都往来之事,还未知晓,但那些被人告发的恶行,却不少先生都嗤之以鼻。”
“嗯,那就以此惩处许攸,将他身上职权全数卸下,与之相关者,一并驱赶处置,把许攸及犯过罪责者,抓捕下狱,待战事结束,再行发落。”
“好,主公英明。”
郭图深感欣慰,如此处罚,或许只会暗中杀掉几名身份位置都不重要的宵小之辈。
还留了许攸一命,待日后大胜归去,自然还能宽恕赦免,当然,这种状况下,即便是赦免出狱,日后也难以再任要职。
也算是,将许攸这人彻底的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他的事迹,也许还会被青史铭记,成为后人之警示。
待,获胜之后,天下仍然还是要以德行为重,不可只论才学。
……
不久之后,远在魏郡的许攸被卫士所拿,而且还是小公子袁尚,亲自带了崔琰来拿人。
不容他多问,直接将他关入了牢狱之中,木柱栏相隔,在正面摆了桌案,袁尚身子较虚,平日不进这等苦寒湿冷之地,何况里面还臭气熏天,于是直接出牢去等候。
崔琰瘦削,头戴官帽,身穿棕褐色长袍,双目炯炯有神,眼神凌厉仿佛能辨明是非,有洞察之感。
在案牍后跽坐而下,面对仍在茫然的许攸,沉声道:“足下之罪,在纵容亲友、徇私枉法,贪图富贵、背主求荣,欲通许都而求得保全。”
“本来,依照所得之证据,可以将你以通敌论处,在狱中绞死。”
对外就说病故便可。
这狱中,不知已经“病故”了多少刚直名流。
许攸听见这话,面色一寒,双腿不自觉的发抖,崔琰这般说,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当年追随身后的不少谋臣,暗中多少都有点这些行径。
他们不都没事,为何单独想要杀我……如此看来,是要拿我开刀了。
崔琰乃是正人君子,行事端正,眼里揉不得沙子,见到哪怕公子犯错,也会直言不讳。
他现在坐在这个位置,肯定是手中已有大量铁证了。
但是,他既然是这么说,事情或许就还有转机。
崔琰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就叹道:“不过,主公并未不念旧情,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把你处死,只是将你下狱在此,待一月之后,发还回家中,等他回来再发落。”
许攸松了口气,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却也是无比的冰寒,至于后悔?恐怕后悔还是有些的,就是后悔贪得少了点,没有早些抽身离去。
而今,宛如大山倒塌一般,自己的权势恐怕已经再也不复当日了。
去年一败,让自己是一败涂地,因为是力主和曹军交战,所以战败之后,他自然也是背负罪责,许攸当时还以为,去掉自己的监军之则,不再随军参议,就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了,日后不会再有。
没想到,主公现在在前线受挫,却还能想到远在后方筹措军粮的他,并且再来踩上一脚,以安定军心,按理说,如此惩处,恐怕也是有些目的才对。
为了拉出一人来惩处给文武看,这样百姓能安心,军中将士也可安定作战。
把我当做危害,然后杀鸡儆猴,又可以向冀州派的名士们表明亲和之意,这是主公的一次让步,如此考量,倒是颇有胆略……就是不知道,用我许攸,能换来多少粮草、人力、贤才,以及局势。
他呆愣了一会儿,又双手抓住木柱,靠到近前来,几乎要将头都伸出监牢之外,向崔琰问道:“崔君能否告知在下,主公此举,可是因为在前线战事不利?”
“主公在黎阳,接连得胜,两次大败曹军,此时曹军已在东郡后撤三十余里,不敢再有任何进犯,战事并无不利,但是,曹军在后方拉拢西凉诸侯,企图乱我境内,同时也的确查出了你在后方的确有中饱私囊之行。”
“那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因此暗害呢?”
“不重要了。”
崔琰摇了摇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证据确凿,即便是主公想要护着,也不太容易。
“你知晓就行,可在这牢狱之中冷静下来,待一月之后,自然可回到家中。”
许攸暗暗叹息,心里已经冰寒不已,他深知,等回到家中后,恐怕已经物是人非,想到这些,他的心里悲从中来,想起了这些年的追随,只感觉可笑。
只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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