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今年太旱了,我们也不至于紧巴成这样。”
包图啃着大饼子,对桌上的鱼视而不见,他是蒙族,不吃鱼。
“你可拉倒吧,你们那的人也不如我们这的会过日子,有点钱全吃喝败祸了。”老曹嘟囔一句,“过日子得精打细算,大手大脚,工分那点钱,扯巴几下就没了。”
“行了你也别埋怨他们了,人家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张子义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孙建平碗里,“建平,明天我们跟着你包图大哥去甘南马市转转,你去不去?”
“我去!”孙建平不假思索答应下来,“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马市是啥样的呢!”
“那行,明天带你一个!”
“建平你去是去,但是不准再往回买东西了!”李秀芝咳嗽一声,见他的饭碗里没饭了,抓过来又盛了满满一勺子二米饭,递过去,叮嘱道。
“知道了嫂子,真能磨叽!”孙建平嘿嘿一笑,冲小月月眨眨眼。
“都是你撺掇你哥买这买那!”
然后可怜的小丫头就挨了母亲一巴掌。
小月月也不恼,小手抱着饭碗继续扒饭,心里却在惦记哥哥带回来的槽子糕。
哥哥真好,每次都给我带好吃的……
小小的孩子心里满是大大的快乐。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孙建平就赶着马车,拉上众人,向南边的甘南县马市进发。
甘南马市,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马市,设立于同治年间,历史悠久,也是目前蒙东和黑西南、吉西交界地区唯一保留下来的大型牛马交易市场,四个人走了一上午,才终于到了这个并不比杜尔基公社大多少的小县城。
马市就在甘南县郊区的一片空地上,道路上的冰雪早已被戗掉,露出黑色的质地,马路旁边,还倒着一个被砸碎的牌坊。
牌坊旁边扔着一块匾额,已经被牛马踩踏得不成样子,仍能辨认出上边遒劲的四个大字。
“六畜兴旺!”
孙建平又瞅了一眼铁画银钩的匾额,叹了口气,跟在众人身后,走到马市大门口。
今天正是逢十五牛马大集,马市里人头攒动,卖牛的买马的,修牛蹄子穿牛鼻子的买笼套的,挤挤挨挨一眼望不到边。
正如进城要开介绍信,出门先领通行证,马市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偌大的场院用木头栅栏围起来,只在正门留个口,几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板着脸,向进场的农牧民们核对介绍信,登记牲口信息,征收入场费……
天气虽冷,几个工作人员也是忙到出汗。
门口的岗亭旁坐着一个胖子,穿得鼓鼓囊囊,手里握着一根马鞭,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看着热闹的马市,他身边拴着一匹身量高大的黑色骏马,方头批耳,毛黑如革,俊秀非常!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甘南马市的领导——胡主任!
凡事都要讲究个领导嘛!
马市也断然不能例外滴!
孙建平等人把马车拴在旁边的小树林里,牵着两头牛,跟在众人身后,鱼贯进了马市。
“两头牛是吧,一头牛五毛,收你一块钱!”
工作人员看了包图的介绍信,随意扫了一眼他带来的两头牤牛,刷刷刷,开出一张票子。
“咋这贵,我们去年卖牛的时候才两毛钱一头……”
“那是去年!”工作人员的声音嗷的一声高了八度,把众人吓得一激灵,“愿意进就进,不愿意滚犊子!”
“小鲁咋回事?”
这边的争吵惊动了闭目养神的胡主任,他揉揉眼睛站起来,看到一脸愤懑的包图,顿时明白了咋回事,立刻像被黄蜂蛰了屁股一样跳起来,胖胖的手指指着包图,满口溅朱,“敢他妈了个逼的跑这惹事,拘他!送派出所!”
包图顿时脸色通红,双拳攥在一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个性格火爆的蒙古汉子已经被惹怒了!
老曹急忙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惹事!
咱们是来卖牛的,不是来打架的!
再说人家攥着印把子,就得认输服软,要不然今天就卖不了这个牛!
包图强压心头怒火,咬着牙,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打开,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票子,大嘴一咧,肉疼似的递过去。
“早这样不就得了,跑这装你妈比的犊子……”两个工作人员嬉皮笑脸,嘴上不干不净的骂着,那个胡主任双手叉腰,神气活现,“都他妈的给我听好了,牛五毛马四毛,愿意进就进,不愿意进就滚犊子,小鲁你领人把周围树趟子里那些拉纤的牛牙子都给我抓起来,跑这瘠薄地方搞尾巴,我弄不死你们!”
“草拟吗!”包图扭头看了一眼王主任,狠狠啐了一口。
王八羔子!你等着我!
孙建平一双眼,却是死死盯住门口那匹低头喝水的黑色大马,露出羡慕的光芒。
这马真漂亮!
外边,那个叫小鲁的工作人员带着民兵破马张飞的抓私下交易的“牛牙子”,闹得鸡飞狗跳。
而在牛马集市内部,仍有不少胆大包天的“牛牙子”混迹人群之中,帮着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从中赚个手续费。
包图牵着那两头牛,刚进到马市,就被一个歪戴着狗皮帽子,嘴里叼着卷烟的男人给盯上了,这人凑过来,冲包图一挑眉毛,声音压得低低的,“兄弟,一看你这身,就知道是西边草原过来的,那边我常去……啧啧啧,这两头牛不错啊,口轻皮亮腰如杠,肚大腰圆背裆宽……”
不愧是经年老手,相起牛来一套一套的,曹队长咳嗽一声,把这位牛牙子叫到一边,指指两头牛,“兄弟,你给估个价,看看能卖多少?”
“哎呦老哥哥你这可是问对人了,论起牛行,谁也没我精通,这甘南马市都让我给咂摸透了!”牛牙子凑到两头牛身边,摸摸牛背,又用胳膊肘丈量了一下牛身的长度,比划了个七,“值这个价!”
“你看能不能多点,这都急等着卖钱呢……”
“我的老哥哥啊,咱们这是灶老爷上西天——有一句讲一句,我们就是吃这碗饭活着的,你也看着了,胡主任跟饿狼似的就堵在门口呢,万一逮起来,咱俩都得进笆篱子……是吧!”
牛还没卖,这个家伙就已经开始讨价还价要报酬了。
“那行,咱们就按照行情来,该给你的一分不带少!”老曹咬咬牙,狠心说道。
“老哥哥办事敞亮!”这位牛牙子哈哈一笑,“免贵姓梁,你们叫我梁二就行,按照行规,我们抽这个数,您看成不,要是行我就帮你拉嘎拉嘎,要是不行您就另请高明咋样?”
“行吧!”
见他伸出三根手指,老曹、老张和包图脸色都不好看,三根手指就是百分之三的提成,如果两头牛真能卖上七百块钱,就得给他最少二十一块钱的酬劳。
一个老农民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出上半年的满勤,也挣不到二十一块钱!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要不是有牛牙子从中撮合,他们这两头牛怕是连五百块钱也卖不上。
“咱们往这边走!”牛牙子梁二从地上捡起两根草棍,往牛头上一插,这就是所谓的“草标”了。
孙建平看着牛头上来回晃荡的两根草棍,忽然想起一个词。
插标卖首。
几个人簇拥着两头牛,随着滚滚人流进了市场。
在农用机械还没有普遍应用的年代,牛马还是各个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也由此造就了牛马集市的繁荣。
市场非常热闹,卖牛卖马卖驴卖骡子,甚至还有卖骆驼的,挤挤挨挨,牛马的叫嚷声,大人的吆喝声,孩子的哭闹声连成一片,构成了一首嘈杂的交响乐。
孙建平跟在众人身后,好奇打量着路边这些牛马,这些牲口的所有权都是属于各个生产队的,而每个生产队喂养出来的牲口良莠不齐,有些勤快的队把牲口伺候得膘肥体壮,有些惫懒的生产队喂出来的牲口则是瘦骨嶙峋戗毛扎刺,每每看到这种牲口,老曹都要骂上一句!
连伺候牲口都不精心,这样的生产队也是懒汉一窝!
路边,一个歪戴着狗皮帽子的男人一双小眼落在头上插着两根草棍的小牤牛身上。
“兄弟好眼力,我们这牛可是正经的草原红牛,您瞧瞧这牙口,这身量,你就算走遍整个集市,也挑不出比这更好的牛来!”
梁二这个牛牙子急忙上前招呼着,满嘴跑火车,而狗皮帽子男人则一脸嫌弃的摆摆手,示意他一边拉扇着去!
我自己长眼睛我会看!
用不着你哔哔赖赖!
狗皮帽子先捏开牛嘴看了看,又拍拍牛的肩胛骨,量了量牛的身量,满意点点头,把牛牙子梁二叫到一边,两人把手伸进袖子里,比划了半天,最后都点了下头,算是成交了。
厚厚一沓十块钱面值的大团结,用一方手绢包着,递到梁二手里,梁二啐了口唾沫,刷刷数了一遍,抽出两张大团结塞进自己口袋,剩下的递给老曹,嬉皮笑脸,“谢谢老哥哥让我挣个喝茶钱。”
老曹接过来,又数了一遍,点点头,两头两岁口的小牤牛蛋子卖了七百四十块,比预想的七百块还多出二十,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扯掉牛身上的缰绳和笼套,狗皮帽子掏出两根麻绳捆在牛脖子上,拽着往远处走了。
卖牛不卖笼套,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包图捡起扔在地上的笼套,黑着脸看着两头牛被人牵走,心里很不舒服,他扭头一看,竟然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孙建平竟然不见了!
“建平跑哪去了?”老曹急了,这孩子第一次来牛马集市,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丢了可就麻烦了!
“那不是?”
张子义往远处一指,老曹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真是奇了怪了,孙建平没往马市里面走,而是又转悠到入口处,杵在原地看热闹呢!
马市入口,确切来说是胡主任身边,站着那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矫健身形,俊秀大眼,批锋双耳,眉心一道白毛状若闪电,脖颈上齐展展的鬃毛宛若黑色飘带,看上去非常漂亮!
如此俊秀神驹,此刻却不知为何歪倒在地上,顺着鼻孔往下淌清鼻涕,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肚子里有咕咕的水流声,一双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下来,看得众人都暗叫一声可惜!
“这匹马好像闹毛病了……”老曹一双老眼直勾勾盯着这匹不停抽搐的马匹,微微蹙起眉头,他常年摆弄牲口,有些小毛病不用兽医,他自己也能弄个七七八八。
“好像是喝凉水炸了肺……”包图也是养马的行家,略微扫了一眼,附和道。
牛马集市,多的是马倌牛把式,一看这匹马的样子,就知道马儿伤了水,呛炸了肺管子,但是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只是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热闹。
胡主任这人最不是揍性,没人愿意出手帮他诊治。
“他妈了个比的牲口也和老子闹别扭……”胡主任也坐不住了,背着手,围着坐骑来回转圈,不时抬起蹄子检查一番,又在马身上捏捏摸摸,却是迟迟找不出毛病。
一个带着黑边框眼镜,镜腿用黄胶布缠了好几圈,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歪戴一顶狗皮帽子的老汉夹着一个包,急匆匆跑过来。
“老韩你给我看看这马咋的了,早晨出门还没这样呢!”
天气很冷,胡主任脑门上却见了汗,他一把拉住韩兽医的手,瞪着一双牛眼,声音大得像打雷!
“我先瞅瞅是啥毛病……”
韩兽医吓得一哆嗦,急忙从包里拿出听诊器,按在马身上,听听这听听那,又伸手摸摸马的口鼻,脑门上的汗刷刷往下掉!
这马……
“这马啥毛病?”胡主任蹲在他身边问道。
“就,就是跑完之后没消汗就喝凉水,炸了肺,先开点橘皮散试试……”
“那你还杵在这干啥,抓紧开药啊!”胡主任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
“嗯哪我赶快……”
韩兽医从包里拿出一包灰褐色的粉末,叫人拿来一碗温水,倒进去调匀了,又招呼几个壮汉按住这匹生病的骏马,掰开嘴巴给牠灌了下去!
包图看得直摇头,这个兽医也是二把刀……
没想到橘皮散灌下去之后,黑色骏马不但没好,反而全身抽搐,顺着嘴角往外淌血!
“不,不应该啊……”韩兽医顿时脸都绿了!
包图宽厚的大手按在孙建平肩膀上,歪着头看这匹身量高大,蹄厚肩宽的宝马神驹被庸医这么一治,瞬间小病变大病,眼瞅着活不成了,咧着嘴嘿嘿笑起来!
“该呀,活该,王八羔子遭报应了!”
“别惹事!”老曹压低声音叮嘱道。
“去他妈的,老韩你这兽医怎么当的!你赔我的马!”
人群里爆发出吃吃的笑声,让他的老脸有些挂不住,吩咐手下把韩兽医抓起来!
他一把抓起马鞭,看着躺在地上,鼻口窜血的坐骑,骂了一声,抡起鞭子狠狠抽在马身上!
马鞭里面编了钢丝,抽在大黑马身上,一鞭子下去就是一条血印,顺着纯黑色的皮毛往外渗血珠,把可怜的马儿疼得嘶嘶乱叫,扑棱一下站起来,缰绳扯得嘎嘎直响!看得围观众人心惊肉跳!
胡主任这个王八羔子,下手是真狠啊!
“草拟吗的!”胡主任打累了,把滴血的马鞭往桌子上一扔,仍觉得不解气,照着大黑马又狠狠踹了一脚,没想到他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把围观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包图咧着大嘴,笑得直拍大腿!
“草拟吗!”胡主任一骨碌爬起来,扯过马缰绳,狠狠给了大黑马一拳,大黑马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了进气,眼瞅着活不成了!
唉!
围观的众人纷纷扼腕叹息,可惜了这匹马!
“兄弟,你知道这马是啥毛病不?”包图看着已经倒地不起的骏马,神在在一笑。
“包图大哥,你是说……”
“我常年放马我能不知道么!你听我说……”
“谁要买这头牲口,我贱价处理掉!”胡主任怒吼一声!
他爱财如命,眼瞅着马不行了,还寻思着能不能卖掉换回点成本!
这个年月,国家明令禁止宰杀耕牛役马,万一马死在这,除了挖坑埋掉,别无他法!
胡主任虽然蛮横不讲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敢公然违背国家政策,不然有人给他穿小鞋捅到上边,够他喝一壶的。
“我买!”
他话音未落,孙建平高高举起手,把围观众人吓了一跳!
“你买?”胡主任定睛一看,是一个长相很漂亮的年轻小伙子,顿时瞪圆了肿眼泡,“你要是吧,行,一百块卖给你!”
一百块?
“这孩子拿钱打鸭脑袋玩……”
“别花这冤枉钱啊小伙子,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甭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七嘴八舌的劝孙建平别上胡主任的当!
“你这小伙疯了不是,放着这么多好马不买,非得买病马?”牛牙子梁二也凑过来,使劲扯扯孙建平的衣袖,“这马眼瞅着就咽气了,你买了又不能杀了卖肉,妥妥砸手里!”
“梁叔,你说这匹马要是治好了,能卖多少钱?”孙建平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
“这匹马身量长,毛色也好,口还轻……嗯……八百打底!”
“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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