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太阳终于拨开云层,白剌剌的阳光照在众人脸上,晃得睁不开眼睛。
越来越多的生产队赶着马车前来交公粮,浩浩荡荡的长队足足排出一里地,见粮库的工作如此迟缓,有些人忍不住,开口骂起来。
“建平你上前边看看咋回事,这他么的收个粮磨磨唧唧跟生孩子似的……”老张焦躁的跺着脚,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了,骂骂咧咧。
“嗯!”
孙建平踩着连泥带水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粮库门口,前面仍然排着很长的队伍,司磅员、质检员和会计三个人蹲在地上,正嘁嘁喳喳商量着什么。
“叔,咋回事这是?”孙建平问身边赶马车的一个农民,这老农叹了口气,“破磅秤又坏了,刚才就坏了一次,一堆破烂,就不能换个新的……”
磅秤坏了……
他背着手,踩着黑泥、雪水和散落的苞米粒搅合在一起的烂泥,一步步走进粮库大院,在磅秤前停下。
这台磅秤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上边刷的绿色防锈漆早已掉光,露出锈迹斑斑的质地,三个脑瓜凑在一起,把磅秤翻过来倒过去,瞧瞧这拍拍那,却始终找不出毛病所在。
“这不是么,苞米粒子都卡进去了……一个个瞎么卡尺眼的……”
司磅员蹲在地上,用一根竹筷子伸进磅秤的缝隙里,往外掏苞米粒,冰冰凉凉的太阳百无聊赖的挂在半空,投下一道道稀薄的白光。
“草能不能行了,净整这些破烂瞎对付,抓紧过称啊!”一个像小队长模样的人等得焦躁,开口嚷嚷起来。
“你们愿意交就交,不愿意交滚犊子,跑这催你吗啊!”司磅员抬起头,瞪了那人一眼,那人顿时气结,双眼血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人家是司磅员,敢得罪他?
除非不想交公粮了!
孙建平站起身,看了看仍在不紧不慢维修磅秤的几个粮库工作人员,摇摇头,转身刚要走,一个花花绿绿的小皮球叽里咕噜滚到他脚底下。
孙建平捡起皮球,四下张望,寻找球的主人,赫然看到远处粮囤下,站着一个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的小男孩,正眯着眼,冲他招手!
“小朋友,是你的皮球吗?”孙建平高高举起皮球,大声喊道,小家伙露出一个笑容,冲他点点头!
“接着……”
忽见远处车队里,一匹马拉着满满一车粮食,像疯了似的乱奔乱撞!现场顿时一片慌乱!
“马惊了!”
受惊的马儿哕哕叫着,撒开四蹄,拖着长长的缰绳,直奔孙建平冲过来,孙建平急忙闪身,满载粮食的马车擦身而过,险险将他撞翻在地!
“孩子!”
正等着交粮的社员们一看马惊了,顿时大骂一声,一跳脚,扔了鞭子,从四面八方冲过来!
可怜的小男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冲孙建平招手,想让他把皮球扔过来!
孙建平来不及多想,几个箭步窜过去!
眨眼间受惊的马儿已经冲到小孩子近前,猛地停下,在马车上粮食袋子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受惊的马红着眼睛,鼻子里喷出呼呼的热气,死死盯着眼前的小男孩!
可怜的小孩这才反应过来,被吓得瘫坐在地,哇哇大哭,发狂的役马忽然后腿蹬直,前蹄高高竖起,照着挡住去路的孩子狠狠踏下去!
“爸爸救命!”
孩子的哭声响彻整个粮库!
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那孩子八成活不了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黑影窜过去,死死拽住马缰绳!
拉车的大白马被他这么一扯,失了准头,马蹄重重落下,狠狠踏在那个花花绿绿的皮球上,皮球砰的一声炸开,瘪了下去!
“快把马抓住!”
众人一拥而上,扯住缰绳,将受惊的马儿捂住眼睛,卸了套,牵到一边。
“吁……”
孙建平长长吁了口气,伸手摸摸额头上鲜血,再看看坐在雪地上已经被吓傻的胖小子,耳畔嗡嗡直响!
差点没命!
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一支钢笔的胖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抱起地上的孩子,紧张的摸这摸那。
“没事吧,没事吧?哪嘎达疼你跟爸爸说,真是吓死爸爸了……”
小家伙把头靠在胖男人怀里,咬着手指头,指着被踩瘪的小皮球,“叔叔,皮球坏了!”
“嗯,坏了,等下叔叔再给你买一个。”孙建平笑着捏捏小家伙的脸蛋,提起袖子擦擦额头上的鲜血。
“谢谢,实在太感谢你了……”尚主任一把握住孙建平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你看你这额头都磕破了,走去卫生所看看……”
“不用,皮外伤而已。”孙建平笑了笑,挣脱他的手,“孩子没事最好,我先回去了。”
“等等,小伙子看你很面生啊,你是哪个队的?姓什么叫什么?”尚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紧走几步追问道。
孙建平没回应,而是扣上帽子,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粮库。
“救人不图报,好人啊!”胖主任望着他的背影,手托下巴,暗暗赞了一声。
磅秤终于修好了,交公粮的车队又开始缓慢向前移动,老曹匆匆跑回来,手里捏着交公粮的账簿,不时踮着脚往前边瞅,心砰砰如打鼓一般。
“我听许主任说今年来了个新司磅员,好像是粮食局领导家的亲戚,这孙子最他妈的黑,不知道能不能卡咱们……”
“草,他敢卡咱们,我就抽他俩大嘴巴!”
“瞅把你能的,乱葬岗子那么多坟包也没几个是你弄死的……”
“都别吵吵了,马上轮到咱们了……”
老曹抓下帽子,擦擦脑门上的汗水,听得会计一声吆喝,急忙应了一声,牵着马,踩过泥泞的地面,进了粮库。
“哪个队的!”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副黑框眼镜,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笔,瘦得刀条脸的会计坐在一张小学生书桌旁,扯下一张收据团成球,扔到一边,冲曹队长问道。
“太平山大队二马架七队的。”曹队长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把厚厚的账簿递过去。
会计翻看了一下,提起笔,扯过一张薄薄的纸划拉几下,撕下来,夹在账簿里,摆摆手,“进去!”
曹队长冲身后招招手,孙建平牵起枣红马,踩着黑泥、雪水和散落的苞米粒搅合在一起的烂泥,一步步走进粮库大院,在磅秤前停下。
质检员拿起一个长长的,中间空心的粮探子,照着麻袋扎下去,用手一拔,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就被带出来,他扒楞了两下,看看成色,再拿起一粒饱满的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拍拍手,走到会计面前。
老曹不失时机的递上两盒烟,会计和司磅员头也不抬的接过来,顺手塞进大衣口袋。
“二马架七队,十四个水!”
呼!
老曹擦了把汗,十四个水,勉强算是过关了!
验完了水,接下来就要过秤了,老曹勒住枣红马,孙建平和老蔡跳上车,将装满粮食的麻袋从车上搬下来,一袋一袋摞在磅秤上。
许主任说得不错,司磅员是个生面孔,吊眼斜梢,鼻长面广,状如驴脸,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
摞到第四袋的时候,磅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司磅员摆了下手,示意别放了!
万一压坏了还得费时间修理!
他弯下腰,抓起两个盘子大小的沉重砝码放在码盘上,一点一点滑动中间的游砣。
看着缓缓拨动的游砣,老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砰砰直跳,粮库里这帮王八犊子做鬼儿的招多着呢,一麻袋粮食差个一斤两斤,算下来可不是个小数字!
要是不够秤等下还得回去取,一来二去耽误事不说,本来今年就水旱不断,交了公粮,剩下的那点粮食每家每户又能分多少?
明年还不是得度春荒?
唉!
这些有钱有权的,谁不逮着机会就呱哒咱老农民一下子?
司磅员耷拉下眼皮,手指不经意间轻轻拨动一下游砣,刚要报出数字,耳边忽闻一声咳嗽!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粮库主任!
“老梁你过来一下!”
尚主任冲司磅员招招手,司磅员急忙擦擦脸上的灰,颠颠跑过去,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离得太远,老曹也没看清尚主任和这个司磅员说了些啥,孙建平看着停在“35”位置上的游砣,想要伸手去拨弄一下,被老曹一把按住。
司磅员又跑回来,狐疑打量孙建平两眼,两根手指捏住磅秤上的游砣,微微动了动,报出最终数字!
“一千七百四十斤。”
老曹长长出了口气,万幸万幸!
来前在家里早就称量好了,这一车总共一千七百四十斤,看来这个司磅员还没传言说的那么黑嘛!
很快粮食就称完了,原本老曹就防着粮库搞猫腻,还多带了两百斤,没想到八车粮食称重下来,竟然只差了不到十斤!
真是怪了!
老曹一脸诧异的看着这个新来的司磅员,直到司磅员咳嗽一声,他才如梦方醒,连声价的道谢,招呼众人把粮食抬进粮囤里。
“不都说这瘪犊子可黑了么,咋没扣咱们的斤两?”
“你那俩眼睛白长了,他是不敢耍阴招吗?那是粮库主任发话了!”
“谁这么大面子,让粮库主任亲自发话?是老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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