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侯府。
一辆并不起眼的车撵,明晃晃地停靠在府门之前。
引得无数不少路过的百姓,侧目而视。
门前值守的披甲锐士却是驱赶也不是,前迎也不是。
一时间竟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尴尬境地。
毕竟刚刚送这辆马车来的人说得很清楚。
他们是丞相府的人。
而丞相府是个什么存在,如今这大雍就算是最无知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好在秘书郎周玄动作很快,很快便寻来了君侯。
见韩绍须臾亲至,门前值守的亲卫如蒙大赦,躬身拜见。
“君侯!”
韩绍微微颔首,便将目光望向了那辆堵在侯府门前的车撵。
造型普通,并不奢华。
与丞相府身份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声寒酸。
正打量之际,只听车撵之中传来一声淡漠女声。
“君侯既至,不迎妾身入门吗?”
声音没有什么情绪,粗听时略显暗哑。
可细细听来却有着几分独特的韵味。
韩绍在原地稍稍停留了几息,才上前掀起了车帘。
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漠然的眼眸。
“只你一人?”
韩绍语气并没有多少的讶异,仿佛随口一问。
女子闻言,答道。
“一件随手可赠的寻常物件。”
“又如何值得大费周章装点门面?”
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也不带丝毫怨念。
似乎真觉得自己只是一件毫无感情的物件。
见韩绍一直看着自己,才接着道。
“君侯对妾这个物件,可还满意?”
“若是满意,不若待取回私宅,再行仔细观摩、赏玩,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被涂山妃璇那妖狐勾动了心绪。
女子这一句赏玩,竟让韩绍心念起伏了一瞬。
待念头斩灭之后,韩绍出现在了车撵之中,顺势向她伸出了手。
女子也不避讳,那只略显苍白的修长手掌便放在了韩绍掌间,而后借力缓缓起身。
掌间的冰凉,韩绍引着她走到车撵门前。
只是在即将下得车撵的时候,韩绍却是动作一顿。
而后在女子有些不解的目光中,向着下方随自己而来的中行固吩咐了一声。
少许时间之后。
只见一道喜庆红毯从侯府大门处,一路直接铺到车撵之下。
而后便是一众披甲执锐的府中亲卫,鱼贯而出。
列阵在红毯两侧。
等到一切完成之后,中行固那沙哑中带着几分尖利的声音,随之传来。
“君侯迎新妇!当同贺!”
话音落下。
无数大雍宝钱有如大雨,瓢泼而下。
四周不少一直好奇打量车撵的百姓,听闻中行固这话,先是愣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骤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贺喜之声。
“为君侯贺!”
“愿君侯与新夫人琴瑟和鸣!早诞麟儿!”
有些甚至奔走相告起来。
表现得比他们自己成亲纳妾还要欣喜。
当然,那些掉落在脚下的喜钱,该捡还是要捡的。
不图别的,就图沾一沾君侯的喜气与吉庆。
而这一幕明显出乎了女子的预料。
望着四周越聚越多的百姓,以及越来越喧闹的欢呼声。
女子被拢于黑色面纱下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变化。
可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眸却是明显怔愣了片刻,而后忽然道。
“君侯无需顾虑妾那父亲,既然将妾送予君侯,妾便为君侯私有……”
韩绍闻言,扭头回望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地打断道。
“本侯纳妾,与他上官鼎何干?”
见韩绍直呼上官鼎名讳,没有丝毫尊重与敬畏。
女子没有露出什么不满。
她只为自己感到悲哀。
毕竟眼前这个男人如果对上官鼎还有些许敬畏,或许自己还能安享些许安宁。
可如果连这点敬畏都没有,怕是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奢望,也是妄念。
不过好在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罢了,一件寻常物件,供人赏玩的玩物,又何须考虑太多……
女子从韩绍身上收回目光,落在脚下的喜庆红毯上,黑色面纱的嘴角泛起一抹似是自嘲的嘲讽。
“妾一路远行,有些疲乏。”
“先行入府,如何?”
韩绍闻言,也不拒绝。
下了车撵后,便搀扶着女子下撵。
四周百姓喧闹贺喜,两人就这么沉默无言地踏着喜庆红毯一步步往侯府内走去。
只是就在即将踏入侯府的那一刻,女子却是脚步一顿。
望着眼前的侯府正门,蓦然说道。
“妾……该走侧门。”
妾室是没资格走正门的。
别说是正门了,有些妾室连过一过侧门都是奢望。
只能于后门悄然入府,卑微低贱。
韩绍哂笑。
“本侯纳妾正大光明,何以正门不走,偏走侧门?”
女子沉默片刻,然后道。
“这不合礼法。”
韩绍摇头。
“丞相府的礼法,管不到本侯头上。”
女子终于再一次扭头望向韩绍,微微蹙眉。
这一刻的韩绍,让她感觉有些太狂妄了。
而人若癫狂,必陷无知无妄。
日后难逃覆灭之劫。
她倒不是真的关心眼前这个即将占有自己的男子。
她只是担心他覆灭、遭劫之后,自己的下场。
毕竟作为一个女子而言,成为一个人的玩物和成为很多的玩物,差别是很大的。
如果前者只是煎熬的话,后者却是地狱。
就好似去年岁末和今年岁中神都覆灭的那几个真仙家族。
在族中男子尽数死绝后,那些昔日贵女的下场,不问可知。
女子神色犹豫了一阵,本想规劝一二。
可看着眼前那俊俏面庞上的锐利眼神,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更何况能够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而入,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不愿意呢?
人活一口气、一张脸、一个念想……
当有机会实现这些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忽略掉很多本该谨记于心的顾忌、担心和恐惧。
罢了,若真有那一日,大不了随他一死便是……
心中念头一生,女子不再坚持。
“那便走吧。”
说着,莲步重启,随着韩绍一步步向侯府正门走去。
可她没有想到两人这执手而行间,却听身边这人忽然语带歉意地道了一句。
“你来得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委屈你了。”
虽说这女子是上官鼎强行塞给自己的,但既然进了他的家门,该有的态度还是要表明一下的。
听到韩绍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女子分不清真假。
却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一股莫名的暖流。
至于说委屈?
这倒是没有。
毕竟从踏出神都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抱有什么希望。
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委屈。
反倒是韩绍一连串的举动,让她有些带来了几分意外与不知所措的慌乱。
“君侯客气了。”
定了定心神后,女子道了一声谢。
正欲随韩绍一同踏过那道并不高的门槛,却听韩绍道。
“跨过这道门,就是一家人。”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说了。”
“本侯不喜欢。”
女子闻言,心中莫名一颤。
似是刺痛了一下,又隐隐酸胀。
家?妾还有家吗?
当母族被屠,生母被杖毙的那一刻,自己就没有家了。
至于说眼前这座冠军侯府……
她更是从来没有抱有过任何期望。
神都贵女皆言这些边地武夫,性情粗鄙,杀气深重。
折辱女子的手段,也极为酷烈。
寻常女子落在他们手中,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不成人样。
自己有些修为在身,虽然不至于这般凄惨,可想来也不会太过好过。
只求……只求他能轻些、快些……
想到临行前相府那些嬷嬷传授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子心中叹息一声。
嬷嬷们口中的忍耐,她自问能够做到。
可那曲意逢迎四字,她却是怎么也学不会。
女子望着脚下的门槛,很是克制了一番心中的畏惧,才一步踏实。
没有回头路了……
……
侯府之中,庭院深深。
与神都丞相府肯定是没法比。
新妇入府,来得如此突然。
连韩绍都有些措手不及,就更别说这侯府中人了。
好在中行固处置得当,转眼便安排好了一些。
有脚下喜庆红毯引路,韩绍自然顺顺当当地带着身边的上官氏进了一处偏院。
“见……见过君侯。”
“见过上官夫人。”
临时抽调过来的府中女侍,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慌乱。
韩绍也没有怪罪。
只是对身边的上官氏道。
“这些女侍你先用着,要是用得不顺手再换。”
说完之后,韩绍摆摆手,便让这些有些手足无措的先行下去。
省得她们难受,自己看得也难受。
只是这样一来,这偏院寝卧之中便只剩他们这一对陌生男女独处其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韩绍就近倚着身后的床榻坐下,正犹豫着怎么开口,问一问她的情况。
却见上官氏缓缓揭开那副一直遮在面上的面纱。
玉面琼鼻、一点朱唇。
上官鼎那老货确实没有糊弄他,的确颇有绝色。
只是刚刚从涂山妃璇那里回来的韩绍,此时多少有些审美疲劳。
所以眼神从始至终都很平淡。
上官氏微微蹙眉。
“君侯对妾……不甚满意?”
韩绍闻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说他对女色不感兴趣吧,多少有些虚伪。
可要坦言说上一句,老子刚刚见过一个比你更好的,又有伤人。
于是只能岔开话题,随口道。
“世间女子皆喜嫣红、粉黛之色,你怎么一身玄色?”
眼前这上官氏一身黑裙,虽衬得其本就白皙的肌肤越发白皙,可无奈这女子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表情。
这一身黑裙倒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了。
而他这一句本是转移话题的随口之言,落在上官氏耳中,却让她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一阵若有所思之后,上官氏望着外间明亮的天色,心中叹息一声。
何至猴急至斯?
抬眼望了倚在床榻上的韩绍一阵,上官氏神色怔愣。
老实说,单论皮相来说,眼前这男子确实不凡。
除了眉宇间透露出来的眼神,有些太过锋锐,仿佛能够直透人心。
其言语、仪态,不但和她印象中粗鄙武夫大相径庭。
更与传言中的人屠名声,似乎根本扯不上关联。
可上官氏出身丞相府,见多了这世上的腌臜事,也见惯了这世间的人面兽心之辈。
所以这一副精致皮囊并没有让她心中安慰,反倒是越发畏惧。
只是事已至此,她还有选择吗?
念头倏忽转过后,上官氏终于放弃了挣扎。
随后缓缓转身走到寝卧门前,在门外值守女侍错愕的眼神中,轻轻阖上门扉。
你关门做什么?
韩绍同样不解。
不过仔细一想,幽州苦寒,到底不比神都宜人。
而女子天生畏寒,可能是受不了这门外的北地寒风。
所以也没有多想,便道。
“待会儿本侯让人在房中替你添些炉火……”
可这话刚说了一半,他便愣住了。
只见那缓缓踱步至面前的上官氏,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解罗裳。
须臾间,黑色衣裙飘忽而下。
映入眼帘的便是耀眼到极致的白。
这一点却是遗传至她的生母。
上官鼎曾经甚是心悦她生母,时常以雪姬称之。
韩绍自然不知道这些过往。
他只是被那高耸雪山上盛开的两朵朱梅,一时慑住了心神。
视线偏移间,那一如北地女子高挑修长的身影,已经款款近前。
幽香浮现,韩绍本想推开。
可这一瞬,他身上的力气却一如这掌间柔软。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只是现在是私室,也没有第三人在此。
韩绍终究是少了几分横眉冷对的底气。
老子果然是唐僧肉吗?
是个妖孽就要上来尝上几口?
韩绍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你这……真是害苦了我啊!”
上官氏身形依附近前,颈间交错间,嘴角泛起一抹嘲讽。
这世间的男子就是这般虚伪。
明明是他用衣裙颜色暗示自己,现在却是装起了清白君子。
只是该经历的事情,躲不过去的。
与其日日担惊受怕,还不如一咬牙一闭眼。
或许……很快呢?
这般安慰过自己后,女子附耳用依旧淡漠的口气歉意道。
“来时嬷嬷教过一些,只可惜妾天资鲁钝,学不得太多。”
“君侯见谅。”
丑话说到前头,就算这人对自己不满意。
想必也能少些折磨。
韩绍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可如今箭已上弦。
临阵怯敌,兵家大忌。
唯有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才是正理。
于是同样用淡漠的语气,回应道。
“你随意,本侯且看你手段便是。”
……
预料中的痛苦折磨,并没有发生。
除了身边这人在见识过自己的粗陋手段后,有些恼怒地说了一声。
“来日,本侯必要去信上官鼎,让那老货将那些什么劳子嬷嬷全都杖毙了!”
“都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杀气腾腾,让上官氏有些心惊胆战。
等到身上这人反客为主之后,竟给她一种极尽温柔的感觉。
这让上官氏恍惚中有种不真实感。
可随后这世人眼中的边地粗鄙武夫,还是让她这个神都贵女尝到了什么叫几近濒死。
只是这般感觉却让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折磨,还是……恩赐……
而就在她目光迷离之际,耳畔忽然传来韩绍语调温和地问道。
“对了,本侯该如何称呼夫人?”
夫人?
不是玩物么?
上官氏控制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维持着贵女端庄。
“妾……妾单名一个芷字。”
上官芷?
听到这个名字,韩绍动作陡然一顿,眼神骤然锐利。
“虞阳郑氏是你母族?”
可他这话,换来的却是女子的如泣如诉。
“君侯……不要……”
“……停……”
艹!
上官鼎你他妈够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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