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
如今公孙度一口一个‘吾婿’,已经叫得极为自然。
所以对韩绍口中这声‘岳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从旁支中挑选一人为将?’
空荡荡的族地大殿里,这位旁人眼中的‘镇辽王’居于上座首位。
可看向韩绍的目光却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意味。
有的只有长辈对晚辈的探究与注视。
时至如今,这小子已然今非昔比。
能让这小子开口跟自己索要的旁支,自然不可能是普通族人。
甚至就连法相金身境的第六境大能,也不一定能入他的眼。
所以……
“你在打那三个老不死的主意?”
公孙度手指轻叩桌案,面上看不出情绪。
韩绍抬首对上公孙度那双凌厉飞扬的眉眼,轻笑点头。
“岳父知我。”
短短四个字,虽然称不上马屁,却听得公孙度极为舒心。
不过舒心归舒心,对于韩绍这般选择,公孙度还是有些不满。
微微沉默了一阵后,公孙度蹙眉抬眼道。
“为什么要选一个外人?”
哪怕那些旁支庶出同姓公孙,骨子里流淌着跟他同根同源的血脉。
可在韩绍面前,公孙度却毫不掩饰对旁支的厌恶与疏离。
甚至不惜用上了‘外人’的字眼。
韩绍闻言,心中一阵哑然失笑。
不得不说,在这個宗族观念大行其道的世界,他这个便宜岳父确实是个异类。
相较于宗族这个‘大家’,他明显更在意自己的‘小家’。
这一点在旁人看来肯定是‘私心过重’、‘不顾大局’。
但正应了那句老话‘屁股决定脑袋’。
作为他们这个‘小家’中的一员,韩绍却越发觉得公孙度的这份刻薄寡恩,分外惹人……喜爱。
正思忖着如何回话的时候,公孙度或许也觉得自己这话在祖宗族地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合适。
轻咳一声后,便又道。
“白马义从战力不凡,价值颇大,不可随意处置……”
“为父这话,你可明白?”
白马义从,作为公孙一族的重要底蕴。
平日里功法战技应有尽有,更有辽东火参辅以修行,就算没有兵家军势的加持,也是天下有数的强军。
单单只是三分之一的万骑,其战力便胜过整个镇辽天字营的十万铁骑。
这样一支强大的力量,非亲近之人亲掌,如何能让人放心?
交给旁支执掌?
呵,这小子还真是心大!
这么多年来嫡脉、旁支彼此争斗,虽然不至于生出仇恨,但积怨深厚这话却是半点不虚。
万一在关键时候反噬,岂不万事皆休?
见公孙度无论言语还是眼神都充满了对旁支庶脉的不信任,韩绍心中了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些年来公孙老祖有意的为之,虽然确实成功牵扯了嫡庶两脉的精力,让他们不至于趟进外间的浑水。
可这也造成了族中难以弥合的内部分裂。
这种情况就算有公孙老祖这个说一不二的八境天人在,也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
毕竟已经崩塌了的信任,想要重建实在太难。
不过这对于韩绍而言,倒是一件好事。
说到底相较于一个铁板一块的公孙世族,如今泾渭分明的辽东公孙,更让他放心,也更符合他的利益。
这一点,跟感情的亲疏远近无关。
只是有些话心里想想也就算了,韩绍自然不可能蠢到当真公孙度的面点破。
嗯,想必公孙度想必也不想听这些。
这般念头倏忽转过,韩绍点头回应道。
“岳父的顾虑,绍自省得。”
见韩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公孙度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对自己这个半子的能力,公孙度是相信的。
说一声人中龙凤,也毫不夸张。
只是年岁太轻,出身又太过低微,公孙度只怕他没见识过他们这等豪族世家内的尔虞我诈与血腥残酷。
从而对所谓的族人、亲戚太多美好的幻想。
如今看来,这小子还不算糊涂。
公孙度心中想着,看向韩绍的眼神越发满意。
随后没作多想便道。
“行了,关于那万骑义从的统兵之人,你不要操之过急,回头为父替你安排。”
近月来,北边的动作频频。
不出意外的话,今岁秋冬与始毕那条疯狗的一场大战,肯定在所难免。
他能理解韩绍迫切想要增强力量的想法。
而旁支那三个老不死七境真仙的战力,也确实诱人。
可这种事情却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去赌。
早在听闻老祖舍得将万骑白马义从交给韩绍时,公孙度就替他想好了。
实在不行,他可以请那位曾叔爷公孙复出山。
想来统领万骑白马义从重新纵横疆场这种事情,公孙复肯定会有所心动。
要是那位曾叔爷实在是拉不下老脸,在他们这些后辈麾下屈尊降贵,那也没关系。
还可以请求父亲公孙峙出马。
至于公孙峙会不会觉得丢脸,公孙度倒是没有想太多。
毕竟这么多年来,公孙峙为公孙度这个他口中的逆子,丢的老脸已经够多了。
如今想必为了韩绍这个孙婿,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公孙度在说这话时,可谓是信心满满。
只是韩绍闻言,却是笑着摇头道。
“岳父苦心,我心领了。”
果然这话出口,公孙度原本上扬的眉眼,顿时就垮了下来。
“你这混账什么意思……”
好家伙!
之前一口一个‘吾婿’,现在就是混账。
这脸变得倒是确实快。
见公孙度一副真心被辜负,即将要发飙的样子,韩绍不急不缓道。
“岳父莫急,等我说完再骂不迟。”
一番安抚,公孙度这才勉强止住怒意。
“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这混账准备怎么说服我。”
算了,混账就混账吧。
挨两声骂,回头父债女偿,总能找补回来,倒也也不算太吃亏。
所以韩绍并不恼怒。
其实他想要从旁支那三个老不死中选出一人为将,替他执掌那万骑白马义从,并不是心血来潮。
这些天他在挑选、整编那万骑义从时,就在考虑统兵之人的事情。
他确实想过亲自统领、然后彻底化归己用。
只是旋即便放弃了。
作为公孙一族的私兵、底蕴,整个白马义从从上到下,几乎全部都是公孙氏的族人。
想要将之改姓‘韩’,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此外,李靖等人也不行。
一来,白马义从是公孙一族以特殊功法成就的私军。
让李靖这些外人统兵,能不能服众且先不说。
单说想融合、主导那白狼军势,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二来,就是修为不够。
区区法相金身境的第六境修为,根本无法发挥其最大实力。
否则的话,那老将公孙贤倒是可以凑合用一下。
这样一来,可选择的面瞬间就窄了许多。
嫡脉一方,公孙度担着镇辽将军的名头,统管全局,自然不可能屈尊降贵,给他当个一军之将。
至于说公孙度计划中的公孙峙和公孙复……
韩绍同样也想过。
毕竟要是让公孙峙或者公孙复替他统军,韩绍自然是不用担心什么‘反噬’之类的腌臜事。
只是几经犹豫后,韩绍还是放弃了。
因为这在韩绍看来,并不是最优解。
反倒是旁支那看似隐患不少的三个老不死,更合适一些。
至于说为什么?
因为在如今嫡脉大获全胜的当下,不是韩绍需要他们替他统兵。
而是他们需要已经得到老祖认可的韩绍,伸手拉他们一把!
这样他们才能不至于在接下来嫡脉掌权的情况下,被彻底边缘化、乃至于在某些特定时候沦为弃子。
当韩绍将这些想法掐头去尾在公孙度面前讲述了一遍后,公孙度面上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不少。
垂目沉思了一阵后,公孙度重新抬眼。
“你确定他们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
公孙度口气还算平静,可韩绍还是从中听到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韩绍失笑摇头。
“当然不会。”
能修行到七境真仙的,哪一个不是千年狐狸,道心志坚。
又怎么会因为他韩某人随手递来的一根橄榄枝,就纳头便拜、俯首称臣。
只要在开始的时候,不出幺蛾子,以后的事情,无非是看手段而已。
看着韩绍信心十足的模样,公孙度顿了顿话音,才接着问道。
“伱真就不怕他们反噬?”
韩绍面上依旧笑意盈盈。
“有老祖在,他们不敢的。”
确实。
有老祖这根定海神针在,别说是那些旁支庶脉了,就算是他们嫡脉也是一样。
同样翻不了天。
想到这里,公孙度面色一滞,渐渐沉默了下来。
没等他说什么,却见韩绍忽然收敛了笑意,看着自己正色道。
“岳父觉得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最是可怕?”
对于韩绍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公孙度明显愣了一下。
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修为强大?
不对……
要论修为强大,神都那头老龙只要身处神都,几无敌手。
可最终还不是宛如笼中困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局势日渐糜烂,徒自叹息。
心思深沉?
或许吧……
这样的人确实可怕,就像李文静那头笑面虎,哪怕相交、共事多年,公孙度依旧看不透那张整日皮笑肉不笑的面皮下,到底深藏着怎样的心思与算计。
至于其它……
公孙度没想到韩绍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自己竟然没能回答上来。
而就在他心里正暗自有些羞恼的时候,韩绍已经接着道。
“岳父可知道去岁那场战事,小婿是怎么活下来的?”
旧事重提,配合韩绍低沉的语调,似乎一下将两人的思绪,瞬间拉回到去年那场惨烈的战场之上。
只是彼时公孙度是高居于上的大将军。
而韩绍却还只是一个宛如草芥的军中小卒。
视野不同,感受自然大不相同。
“大战之后,诸军离散,小婿身处的那支残军,只剩不过寥寥数百骑。”
“而在我等周边却是数千蛮狗的围堵……”
“可偏偏这时,小婿命歹,竟然被人撞落马下!”
韩绍这话说着,话音微顿。
“岳父可知小婿当时在想什么?”
公孙度脸色不好,毕竟那一战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好在这时,韩绍已经自问自答道。
“当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死定了!”
韩绍语调平缓,勾起的嘴角却有几分自嘲。
“就算是被我那叔父冒死拉回马上,也觉得如此。”
“因为那些蛮狗太多了,一眼望不到头!”
“所以当时我就想,反正是个死,不如跟那些蛮狗拼了!”
结果呢?
结果他活了!
数千蛮狗、十倍之敌围追堵截,韩绍活了。
那数百残军也活了大半。
只是韩绍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转而又说道。
“岳父可还记得去年岁末,小婿带兵踏平的北固宗?”
“岳父可知道那北固宗主,为什么要背叛幽州生民,出卖我镇辽军?”
说起来,那北固宗早年于幽州也算是有大功的。
北固北固,固北之疆。
大雍立国两千余载,为固大雍之北而死北固弟子,不知凡几。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宗门,其宗主竟然做出这等腌臜事,以致于过往功业烟消云散,乃至遗臭万年。
“因为他寿元将近,离死不远了……”
所以呢?
公孙度抬眼看向韩绍。
韩绍正色。
“所以小婿觉得这世上……没有希望的人,最是可怕!”
战场之上的小卒韩绍。
北固山上的北固宗主。
都是如此。
听到这里,公孙度终于懂了。
“你的意思是……先给旁支那三个老不死一点希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公孙度同样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人。
他记仇。
这么多年来,他以镇辽一城、一军,在朝廷某些人猜忌、打压之下,还跟始毕那条疯狗死磕这么多年。
除了胸中大义外,未尝也没有这个原因使然。
同理,嫡脉、旁支多年争斗,旁支得势时,更是对嫡脉多有打压。
这让他如何能不记恨?
若非如此,韩绍又怎么可能用轻飘飘一句‘攘外必先安内’,便让他跑来族地掀桌子。
如今一朝得势,公孙度自然不想让旁支庶脉那些人好过。
可此时韩绍这话,倒是提醒了他。
有些事情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狗急尚且跳墙。
如今大战将启,要是不给那些旁支庶脉一点希望,难免有人……
想到这里,公孙度眉头紧蹙,然后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似乎在权衡。
半晌之后。
公孙度忽然回首望向韩绍,叹息道。
“难怪李文静那匹夫对你多有赞誉,确实不凡。”
过往公孙度对韩绍这厮,多少还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心态。
之前李文静口中所谓的‘英雄’‘枭雄’之说,公孙度也只觉得有点过犹不及。
可现在看来,却是他有些以貌取人了。
甚至就连老祖他……
公孙度这话说着,心中猛地生起一道念头。
垂目与韩绍对视间,公孙度忽然压低声音开口道。
“吾婿……欲天下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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