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那几具尸体,有人有马。
乍一看,着实有分骇人。
因为这些尸体无论人、马身上都遍布着细密的黑色甲鳞,那怒瞪的双眼,赤红一片。
尽管瞳孔已经涣散,但还是能看出其不似人族的圆润。
而是竖瞳。
正背负着韩绍缓步趋行的乌骓,前凑几步,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它能感觉到这些尸体上的气息很是熟悉,甚至有几分同根同源的感觉。
可在仔细轻嗅几口之后,却是不自觉打了一个响鼻。
那双同样也是竖瞳的马眼,闪过几分厌恶的神色,并且在本能的驱使下小步退后几步。
韩绍并不意外乌骓的反应。
因为这些尸体上的气息并不纯粹。
相较于用龙魂喂养出来的乌骓,反倒是显得有些污浊不堪。
韩绍轻抚了下乌骓的脑袋,稍作安抚。
略作沉思,便看着身边的赫连彰问道。
“可有活口?”
赫连彰闻言,赶忙道。
“回主人,先前捉来的时候,都是活的。”
“可捉回来之后,突然就都死了。”
在见识到这些鬼东西的异常后,赫连彰留了心眼,强行以元神境的强大法力,摄拿来几人。
可没想到还没等他逼问什么,这些鬼东西竟很快就暴毙而亡。
想到这些鬼东西死前的癫狂,饶是他这个元神境真人也不禁有些心底发怵。
就像是得了某种不知名的瘟病一样。
赫连彰在韩绍面前形容了一番,却没有从韩绍面上看到什么明显的情绪变化。
这种沉默中带来的压抑,顿时让赫连彰心中一阵惴惴不安。
于是赶忙匍匐在地,请罪道。
“赫连彰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韩绍高居马上,俯瞰了他一阵,才道。
“罪不在你,起来吧。”
北海龙族与乌丸部勾连的事情,无论是镇辽将军府还是他,都早已知晓。
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年节未过,就匆匆赶到冠军城早做准备。
如今终于窥见了几分端倪,反倒是放松了几分。
“族中损失如何?”
见韩绍不但没有责罚自己,甚至还关心起赫连部的损失情况。
赫连彰心中一安的同时,忽然生出几分感动。
“回主人,损失很大。”
本来互为骑军,就算是打不过,也能跑掉的。
可无奈这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鬼东西,座下战马也是同样诡异无比。
不但耐力奇佳,速度也快得惊人。
就这样,打不过,也跑不掉。
要不是他与一些族中强者拼死留下断后,怕是手中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五千余骑,真要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可尽管如此,原本的五千多骑也只剩不到三千了。
可谓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这让赫连彰不禁有些欲哭无泪。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之前将部族妇孺安置得远,因此并没有被波及。
不然只凭这区区五百骑,赫连部此时已经完了。
看着赫连彰这副哭丧着脸的模样,韩绍淡淡一笑。
刚刚听赫连彰这一番讲述,他也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首先这支为数五百的精骑,不是冲赫连部来的。
甚至不是冲冠军城去的。
因为从这支游骑行进的路线来看,其目标明显是廊居县一侧。
赫连部只是‘运气好’,恰好一头撞上了而已。
但这也不是说,这事就跟韩绍并无关联。
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讲,韩绍才是今日这事的起因。
小股强大的精锐铁骑,以点破面,以快打快。
而后糜烂四方。
这莫名熟悉的既视感。
‘这……是要复制一番本侯当初在草原上所做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韩绍不禁莞尔一笑,心中生出几分趣味。
目光瞥向赫连彰,顺势收起了笑意,沉声道。
“行了,别哭丧着脸了。”
“杀了你的人,让他们拿命抵便是。”
“带上你的人,跟本侯走。”
听到韩绍这话,赫连彰终于来了几分精神。
“多谢主人!”
说完,赶忙起身呼喝着族人快快上马,
对此,韩绍不置可否。
狗在外面被打了,跑回来跟主人呜咽。
做主人的,面上自然是有些不好看。
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对于韩绍而言,不管他与那些幽北势力在暗地里有多少龃龉,普通百姓终究是无辜的。
一旦任由这五百明显被龙族秘法强化过的精骑,从廊居县的方向,突入幽北腹地。
只要他们不去招惹郡城,单靠普通县城的武力,怕是根本挡不住。
到时候在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下,会有多少百姓遭劫,便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韩绍根本无法坐视不管。
……
三百陷阵重骑急速奔行,速度甚至远超身后赫连部的轻装铁骑。
一段路程之后。
韩绍的神念终于感应到前方远处那一团气血强大却浑浊的磅礴气息。
哪怕只是远远感应,并没有亲眼见到。
韩绍也知道赫连部不但败得不冤,还极为幸运。
或许是看在身为同族的面子,又或者是懒得跟他们纠缠。
否则别说是赫连部那五千骑了,就算了赫连彰本人能不能跑掉,都是未知之数。
强!
出乎预料的强!
这样的实力,就算是当初刚刚成型的陷阵营遇到了,怕也绝无幸理。
因为韩绍甚至从对方那连成一片的气息中,感应到了几分类似兵家军势的东西。
‘有点意思……’
韩绍嘴角现出几分笑意的瞬间。
体内法力一动,那身墨家玄甲便已经覆体而上。
这一次的他,并未拔出惯用的长刀睚眦,而是同样从【包裹】中取出了一柄锋刃狭长的马槊。
看到这一幕的李靖,犹豫了下,还是道。
“这等冲阵小事,交由我等便是,又何用侯爷亲自出手?”
一旁的赵牧也是道。
“是啊,侯爷,区区五百蛮骑,哪用劳驾侯爷动手?”
“末将等替侯爷踏平了他们便是!”
确实。
那五百蛮骑虽然有些实力,但也仅此而已了。
杀鸡,焉用牛刀?
只是听闻这话的韩绍,却是摇头笑道。
“许久不热身了,今日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面对韩绍这话,李靖等人还想再劝。
可接着便韩绍忽然道。
“伱们可还记得去岁那些女子?”
那些女子?
李靖等人沉默了,所有听到韩绍这话的将士,也都心中一滞。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时至今日,不少人午夜梦醒,依旧会在脑海中浮现当初那一朵朵开在冰冷草原上的鲜红花朵。
那种难以舒缓的窒息之感,时常让他们这些刀头舔血的赳赳武夫,不自觉的就泪流满面。
一阵无言中。
韩绍的声音伴随着春风再次传来。
“当初的本侯人微力薄,你们也是如此,所以改变不了结局。”
“但现在不同了……”
韩绍努力从当初的遗憾中挣脱开来,让声音带上几分力量感。
“本侯已经有了几分改变一切的力量,你们也有。”
“所以本侯今日要带着你们从一切的源头,改变这一切。”
“让当初的遗憾和耻辱,不再重演!”
什么是一切的源头?
自然是御敌于雍土之外!
将一切踏进雍土的来犯之敌,尽数诛灭!
就像是去岁落在那些女子头上的那场劫难。
要是他们这些武人能做到这些,那些女子又怎么会家破人亡,沦落到草原之上饱受凌辱?
又怎么会有那一番刚刚看到希望,却又不得不面对生死的痛苦抉择?
听到韩绍这话,再看到韩绍一身甲胄,手持马槊带着他们不断奔行的模样。
这一刻,他们忽然意识到他们侯爷……哦,不对,是他们的司马!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哪怕他如今已经威名赫赫,世人皆唱其名。
哪怕他如今一身彻侯锦衣,地位尊崇。
可他还是那个横刀立马告诉他们,‘若死,当由我先死’的司马!
还是那个与他们放声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司马!
还是那个一骑当先,无视生死高呼‘向北!向北!’的司马!
这一刻的念头倏忽转过间。
一众将士心中原本因为地位和修为的差距,日渐生出的隔阂渐渐散去。
片刻之后,忽然有将士高呼道。
“司马!”
下一刻,三百陷阵老卒有如心有灵犀般,齐齐高呼一声。
“司马!”
声振寰宇,气贯冲霄。
一股难言的自豪,在所有将士的心中升腾而出。
因为这天下能配用这个称呼,称呼这位名满天下冠军侯的,也只有他们这区区三百余人。
紧随韩绍身后的李靖,默然注视着这一切。
忽然意识到,无论这陷阵老营日后会变成什么样,也无人能取代韩绍分毫。
就算是他这个已经掌管实际上已经掌管他们的主将,也是如此。
只是李靖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反倒是甘之如饴。
此时也被引动情绪的他,抛掉了往日里的稳重,沉声道。
“陷阵营三百将士!愿听司马号令!”
这一声声司马的呼喊中,韩绍竟然生出了几分‘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激昂。
已经渐渐习惯彻侯威仪的他,哈哈笑着将手中马槊向着前方遥遥一指。
策马奔行间,猛地提升了座下的马速,高声呼喊道。
“全速前进!追上那些杂碎!随本司马踏平他们!”
“喏!”
一阵震动苍穹的呼应声过后。
只见那三百人马具装的重骑,竟不管身后的赫连部化作一道黑色狂风,势不可挡地向着前方狂飙突进。
速度太快,任由以赫连部为首的一众部众如何拼命追赶,也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眼看这一幕的赫连部族人心中惊骇莫名的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担心。
“族长,咱们这位主人会不会轻敌了?”
身披重甲,还如此不惜马力。
一旦临敌之时,马力衰减,或许就是一场大败。
对此赫连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先前踏平兀颜部时,他也见过这些陷阵重骑的强大。
但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鬼东西,也同样可怕。
正沉默不语间,倒是一旁的赫连韬信心满满。
“放心吧,父亲,主人既然已经出手,咱们只需要跟在后面收拾残局便是。”
其实草原上子唤父,惯用‘阿爸’。
这声父亲的称谓,大多雍人在用。
尽管赫连韬已经从归义营中脱离出来,但其身上很多地方却早已被打上雍人的烙印。
赫连彰深深看了如今的独子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跟上吧。”
说着,又强调道。
“要让主人看到我们赫连部的忠心。”
……
临近廊居城的十数里之外。
一支为数五百的蛮族游骑遥望着近在眼前的廊居城。
城头上那些守军同样也看到了他们。
只是相较于那些蛮族的轻松,甚至是蔑视。
城头上那些各地临时抽调而来的守军,明显有些震惊与慌乱。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蛮骑出现?”
过往就算是蛮骑南下劫掠,也大多选在秋高草肥之际。
可如今才不过是春尽夏初啊!
不过好在这些蛮骑人数不多,想来问题不大。
意识到这一点,一众守军这才稳定了心神。
毕竟先前冠军侯将原本部署在冠军城的守军,全部赶了出来。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并没有遣散回原籍。
而是在各方势力的一番运作之下,调到了这廊居城。
目的就在于想用这廊居城抗衡、掣肘冠军城。
所以此时廊居城内的守军并不少。
有了底气之后,一众守军将领胆子也大了起来。
见城外那些蛮骑不过区区五百,当即便有人出言道。
“秦中郎,咱们手中尚有骑军近两千。”
说着,那将领看向城中主将秦续,试探道。
“要不要出城冲一冲?”
他们这些骑军虽然不如镇辽军精锐、强大。
但两千对五百,明显优势在我。
这种几乎是必胜之局,没有理由不搞上一把。
就算不能尽灭对方,也能获得一些斩首功劳,何乐又不为?
主将秦续闻言,略作思考,便打定了主意。
搞!
必须要搞!
这种白捡的功劳,谁不要谁就是傻子!
于是当即将目光望向说话那人,见他果然目光灼灼,满是殷切,便笑道。
“行吧,就按你的意思。”
“去替本将拿了蛮狗的头颅,回头之后,本将为你请功!”
同为大族子弟出身,有这样白捡的功劳,没道理便宜别人。
听闻这话,那油头粉面的将领顿时大喜。
道谢一声,便在一众将领艳羡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很快,两千还算精锐的边军铁骑,便风卷残云般冲出城门,向着远处不断逼近的五百蛮骑冲杀而去。
甚至因为生怕那些蛮骑见势不妙,逃脱了他们的追杀。
两千精骑甫一出城,便在短时间提升了马速。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面对四倍于己的雍骑,那些蛮骑竟然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
依旧不徐不缓地策马奔行而来。
直到双方临近到一定的距离,为首的那蛮将遍布鳞甲的狰狞面容上,终于现出一抹森冷的笑容。
“食……食物……”
下一刻。
五百蛮骑毫无征兆地提起了马速,原本被有意遮掩的气势,骤然间释放而出。
几乎是瞬间,一股恐怖的强大气机,于虚空中凝聚而出。
“杀!”
“这些蛮狗……不对劲!”
其实早在看清这些蛮骑诡异外表之时,不少雍骑便意识到了不对。
只是他们冲得太快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变故便已经发生了。
这个时候再想抽身而回,也已经晚了。
只能硬着头皮先对冲上一波再说。
不得不说。
别看这骑将出身大族,生得油头粉面,但心性倒也果决。
短暂迟疑之后,当即同样沉喝了一声。
“杀!”
骑军对冲,数里距离也不过瞬息之间。
几乎是转眼之间,血腥的厮杀开始了。
刀锋划过皮肉的鲜血绽放。
武者临死前的凄厉哀嚎。
这一刻,人性是最廉价且无用的。
唯有最野蛮、最凶残的存在,才能活下来。
只是令那两千雍骑绝望的是,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手中锋锐的长刀,在破开对方身上的甲胄后,竟没能如预料的一般见血。
反倒是拉出了一道细密的火光。
“什么鬼东西!”
有将士看着这些蛮狗甲胄下那一身坚实的鳞甲,口中惊呼一声。
某一个瞬间的视线回转。
而后便看到其中一个蛮狗,竟然扯着一条飞舞到手中的臂膀,大口撕咬了一口。
他,或者说它们,竟然在……
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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