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第一个结束了水运公司培训,并经地委水运培训学校考试合格、颁发轮船驾驶员证书的船员终于回到了卢家湾,驾驶着翻新的23米大木船,前往孤峰县城。
本来6个驾驶员一起考试是最合理的方式,不过卢家湾急着要人,恰好地委水运培训学校为了迎国庆,在9月30日组织了一次临时考试,便将最有把握的杨俊义送了过去,然后在2号这天拿到了证书。
结果今天一大早就被派了出来,堪称火线上岗。
至于其他5个人,等下次吧!
轮船驾驶室里,杨俊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表情似乎是生怕前方树林中出现一拨敌人,或者水里突然窜出来一只水怪。
陈凡淡定地调着收音机频道,笑着说道,“放轻松点,你跟着水运公司的大师傅学了一个月,都是有驾驶证的人了,还怕什么呢?
这开船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胆子要大、心要细,最主要的就是靠岸的时候别把船撞坏了,宁肯提前熄火,再通过调节方向靠过去,也不要用力过猛。”
杨俊义转头看了一眼比自己还小两岁的陈凡,生硬地笑了笑,“好的。”
然后回过头去继续盯着。
不过被陈凡这一打岔,紧张的心情稍微缓解了一点点。
他看向在甲板上坐着抽烟的杨书记、叶队长和安干部,心里隐隐明白,为什么大队部领导什么事都喜欢找陈老师。
文化水平高不说,就这份胆识,怕也是高人一等啊。
陈凡调试了好几次,终于找到最清晰的频道,然后果断插上广播机的接头。
顶上的大喇叭突然吱呀一声响,将甲板上的三位领导吓了一跳,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听见大喇叭的声音,
“……华社报道,我国数学家陈景润在数论研究中,对‘哥德巴赫猜想’问题进行精心解析和科学推算,证明了任何一个充分大的偶数,都可表示一个素数加上顶多是两个素数的乘积。这个问题,两百多年来经过许多科学家不断努力,始终悬而未决。
英国数学家哈伯斯坦和德国数学家黎希达合著的《筛法》一书,原有十章,付印后才见到陈景润“1+2”的论文,特为之添写了第十一章,章目定为“陈氏定理”。
陈景润的突出贡献为数学学科的发展写下光辉一页,中国科学院提升他为研究员。陈景润在数论研究方面所取得的世界领先地位和巨大成就已被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中。”
等这条新闻过去,杨书记转头看着安全,“陈景润是谁?为什么会写1+2就能当研究员?”
安全两眼迷茫,摇了摇头,“不知道啊。”
叶树宝转身看着驾驶室里的陈凡,大声喊道,“陈景润是谁?”
陈凡听到不禁愣了一下,默默想着应该怎么跟他们解释陈景润是什么人?
顿了两秒,他脑袋伸出窗外,大声喊道,“搞数学的劳动模范。”
杨书记和叶队长两人面面相觑,会写1+2,就能当劳动模范啦?
这里面是不是有点问题?
安全在一旁眼角直抽抽,有心想纠正一下陈凡的说法,可想想好像也没毛病?
大船突突突的往前走,将河水波浪从两边分开。
推进器就是不一样,木船逆流而上,速度却比装了风帆的拼装小划子船快多了,一个小时后便进入长江,然后顺江而下,没多久便到了地委。
杨俊义浑身紧绷,全神贯注地操控船舵,缓缓将木船停靠在货运码头上。
立刻有两个水手跑到船头,各拿起一根铁杠,插在立式绞盘上,跟推磨似的推动绞盘,慢慢将铁锚放下去。
将铁锚放下,又合力抬起一块跳板,搭在码头岸上。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人走了过来,远远地喊道,“哪个单位的?”
其中一名水手迅速跑过去,人未到先掏烟,“我们南湖卢家湾的。”
那人听到是卢家湾的,才伸手接过烟,脸色也迅速变化,笑着说道,“你们不是用小划子拼的船吗,这都鸟枪换炮啦?”
他也不是要深究到底,就是随口说一句,扯了几句之后便用本子记录了一下,随后带着一包烟径直离开。
码头也归水运公司管,卢家湾天天过来送货,早已在码头上挂了号,虽然今天是个脸生的,却也没必要为难。
一般来说,码头不能随便停,否则有货船靠岸,那不是占了别人的位置么?所以很多临时船只靠岸,只能停靠在远离码头的野岸边。
也就卢家湾的船每天都来,再加上听说他们跟公司赵经理有关系,他才给个面子,否则的话,直接赶走。
……
靠岸之后,陈凡便直接从驾驶舱前面的走廊上跳下甲板,和杨书记他们一起往农机厂赶去。
农机厂也紧挨着长江大堤,就是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路,不过也不远。
顺着大堤走了十几分钟,再走下一条斜坡,便到了孤峰县农机厂。
请门卫通报一声,农机厂的厂长便带着两个人快步迎了出来。
见面当然是一阵热情的寒暄。
不过杨书记他们今天是来办正事的,寒暄过后,便请厂长带他们去看货。
陈凡走在人群中,默默观察这片厂房。
不小的一片院子,里面是4座建筑,其中3座是厂房,一座是两层楼的办公楼,4座建筑呈两两排列,东边是两座厂房,西边是办公楼和一座库房。
可是放眼望去,整个厂区里面却没有几个人。
陈凡也不在意,反正重点是机器,其他的都不重要。
不一会儿,厂长便带着他们走到办公楼后面的厂房前,让人打开大门上挂着的铁锁,推开库门、再拉亮电灯,里面一排机器出现在众人面前。
厂长走在前面做介绍,“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吹牛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情况你们也知道一些,原来有38台收割机,集收割、打谷为一体,只需要在旁边配一台拖拉机做货仓,就可以直接收割稻谷。
而且我们这个收割机是做了小型化处理的,可以适应本地的自然环境,另外在后面还可以挂牵引,把前面的收割轮卸下来,后面装上配套的机器,就可以转变为旋耕机、插秧机,可谓是一体多用!”
陈凡在旁边揉了揉鼻子。
说好的不吹牛的呢?!
杨书记终究还是老成持重一些,脸上笑嘻嘻的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仰头打了个哈哈,却没有说话。
厂长也不尴尬,笑呵呵地继续说道,“可惜,当时我们的技术还不够成熟,机器造出来以后,或多或少的出现了一点点问题,领导就决定将这个工程暂停。”
他说着指了指仓库里摆放整齐的农机,“不过后来陆陆续续还是卖出去了几台,剩下的都在这里,总共还有26台,随便看随便挑。”
陈凡抿嘴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地移开了视线。
卖出去了几台?
呵呵,少是少了,但是不是卖出去的,怕是不好说。
不过这事跟他没关系,他要做的,就是检查这些农机的状态。
厂长为了将这些机器脱手,也是在卖力推销,“杨书记,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从分地时候走过来的人,我也不瞒你,早些年,咱们别说这么先进的农机,连那种用牲口拖着的手动收割机,都非常少见,恐怕你都没见过。”
杨书记却哈哈一笑,说道,“那玩意儿我还真知道。仿制波兰的摇臂收割机嘛,还有捷克的,得用马或牛拉着走,后面一个轮子、两个收割用的割刀,跟翅膀似的,人在后面扶着机器死劲摇,一割一大片嘛。”
厂长顿时一惊,“您见过?”
什么时候孤峰县有过这东西?连他都不知道?
杨书记似乎来了兴致,当即将衣摆往后甩,两手叉腰,兴致勃勃地说道,“见过、怎么没见过?外地见的。那玩意效率太低,而且牲口在前面走,还踩庄稼,不划算,后来就淘汰了。
然后国家又买了苏联的联合收割机,那可是大家伙,他们平原地区的用了都说好,后来开封收割机厂仿制了一批,再后来他们把这个转给了四平收割机厂,还取名字叫东风什么什么的。
可惜咱们这里到处都是沟沟坎坎,那种大家伙根本动不了。
也就是那之后,国家就说要研究适合咱们自己的小型收割机,BJ-3型、XJ-3型、XJ-5型,都是那时候出来的。”
厂长听到杨书记的话,激动得连连拍手,“哎呀,真没想到老哥对收割机这么了解,了不起啊!”
杨书记乐得哈哈直笑,笑得眼睛缝都看不见了。
也不枉费咱缠着小陈讲收割机的门道,看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买东西就怕被人当外行,这几句话一出了,他们农机厂不会再糊弄人了吧?!
人家厂长不仅不拿他当外行,还拿他当知己,当即拉着杨书记的手,感慨地说道,“我们厂的工农-3型收割机,就是参考BJ-3型研究出来的,只不过当时领导说,既然我们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就应该要更进一步,做出更好的机器,不能比人家差。
所以我们在BJ-3型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脱粒和清选功能,除了没有附带的谷箱,差一点就能赶上联合收割机的功能了!
可惜啊,后来……”
陈凡耳朵里听着他吹牛皮,默默地检查这些机器的状况。
良久之后,厂长终于讲完故事,陈凡也已经将这些农机全部检查了一遍。
杨书记看到陈凡隐蔽地打了个手势,当即转头对着厂长说道,“我听明白了,这些机器确实是不错,而且你们还包培训、包维修,这些是外面的厂子比不了的。”
厂长一拍巴掌,激动地说道,“老哥,你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我跟说,只要是机器,就没有不坏的。你买我们的机器,坏了可以包修,买外地的,人家能过来给你修吗?不可能的!”
杨书记连连点头,“嗯嗯嗯嗯,是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不过,购买农机毕竟是大事,我们今天过来看过之后,还要回去再商量商量,最晚明天,一定给你答复。”
听到这话,厂长也没办法,总不能逼着人家买吧?
这时杨书记又轻声问道,“厂长,这个价格?”
厂长立刻打了个手势,“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跟你说虚的,2000一台。”
杨书记脸色一僵,“这么贵?”
厂长满脸为难,“哎呀,这钱也不是我收的,价格也不是我定的,能怎么办呢?”
他双手紧握,犹豫了几秒,说道,“这批机器刚出来的时候,县里定的价格是4000块一台,后来不是出了些问题么,又放了好几年,这才降到2000。
不过,你们来之前应该也了解过,县里对购买本地农机具的,会有一部分补贴。”
不等杨书记发问,他就比划了一下,“一台800块,所以你们要买的话,只需要1200块就行。”
1200?
杨书记眉头紧皱,这个跟他之前设想的可多了200块啊!
不过他并没有多说,只是打了个哈哈,“我明白了,这样,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
说完之后,便告辞离开。
如果是新机器,自然是说多少就是多少,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这不是旧货么,还是问题频发的次品,价格如何去定,就比较灵活了,具体多少钱,就看怎么去谈。
等出了农机厂,叶树宝立刻问道,“小陈,怎么样?”
陈凡直接伸出手掌、然后握紧,“杨书记、叶队长,我的建议是,全部拿下。”
全部拿下?
杨书记顿时目瞪口呆,惊讶地看着他,“他这里是可是有26台机器,咱们用得完吗?”
叶树宝却面露惊喜,“你能修好这些农机的毛病?”
安全也两眼放光,“如果真的能修好,把设计方案报上去,你又可以立个大功!”
陈凡摆摆手,对着他们说道,“这些农机根本不可能修复。”
啊?
三人齐齐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杨书记才说道,“那、那你还说全部都买了?”
陈凡看了一眼农机厂门口,招招手便往大堤上走去。
等上了大堤,看看附近都没有人,陈凡才咧着嘴笑道,“刚才我检查过,这批农机用的都是同一种柴油发动机,功率25马力,虽然比不上咱们从水运公司买的那台,但是比我从地委废品回收站里捡回来的那台强多了!”
听到这话,安全立刻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单单这批柴油机,就能值回价?”
水运公司那台柴油机虽然只要800块,可那是掺了一部分人情在里面,而且那台机器用了20多年,磨损比较严重,而这批农机就没怎么用过,柴油机几乎跟新的一样,单一台柴油机就能值2000块。
农机是本县的农机厂生产的,可柴油机是大厂的产品,不会有问题,从这方面去算,确实很值啊!
何况除开收割、旋耕等配套设备,单单那台作为农机主体的拖拉机,就远远超过1200块的价值。
这时陈凡又说道,“我说这批农机不可能修复,是因为本身设计就不合理,人家BJ农机厂那么大的单位,有多少好的技术员在里面工作,都只能设计生产出小型自走式收割机。
咱们一个小县城,竟然要求在他们的基础上增加功能,那不是搞笑么?
再一个,我看那些机器使用的材料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精钢,倒是有点像手工敲出来的。”
杨书记立刻点头,“嗯,还真是,听说他们的割刀、犁头,都是县农具厂用锤子敲出来的。”
陈凡嘴角微抽,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总之,这些农机的问题,根本就是方向搞错了,只要不过分追求太多功能,和上海农机厂生产的108型稻麦二用割晒机一样,只搞单一功能,再将配套的割刀和犁头重新打造一下,这批农机完全可以正常使用。”
听完陈凡的话,杨书记3人一阵无语。
安全抹了把脸,哭笑不得地说道,“所以这些农机最大的问题,就是功能太多?”
陈凡耸耸肩,“可以这么说。”
这就跟我们第一颗送上天的卫星一样,参与其中的科学家们,恨不得把所有功能都给装上去,可是加上这些功能后,无论他们怎么测算,都不可能成功将卫星送上天。
后来是孙家栋先生说,我们第一步要解决的是送上去的问题,后面再慢慢解决做什么用的问题。
随后将卫星的所有功能全部拆除,只保留了无关大局的“唱歌”,也就是一道固定的无线电电波。
结局自然不用说,成功将第一颗卫星送入预定轨道,圆满完成任务。
现在农机厂的情况就差不多。
或者说,全国许多农机厂的情况都是如此。
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贪大求全,而是脚踏实地,与生产队一起在田间地头做实验,恐怕早就可以和部分优秀的农机厂一样,研发出符合农民实际需求的农机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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