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周晓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问道。
“一开始当然是不顺利了,我们对那个东西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一切都只能靠慢慢摸索。”大叔干巴巴地笑了笑。
“当时我们花了好几天时间,最后才发现那东西虽然长得像个打字机,但其实是可以连上计算机屏幕的,然后我们才陆续发现了更多的规则,比如任何输入到那个打字机里的内容,原来都能具现化到屏幕里的那个世界……”
说起当年的糗事,大叔似乎历历在目,如数家珍,但这些听在周晓的耳中却并不轻松,反倒显得更加沉重。
在那个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这个箱子的运作效率还很低,只能运用文字和图片的方式进行具现化,远不及如今的各种网络和模型。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以前的箱子持有者可以维持更长时间在现实。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将那个世界的信息整理了一遍,记录归档,但我们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我们把这个任务想得太简单了。”
“是神性的侵蚀,对吧。”听到这里周晓已经能猜出后面的发展了。
“对,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一点,当时他对门之权柄的挖掘已经完成了近四成,但他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悄然变化,而且更糟糕的是,通过门之权柄的能力,他造访了其他几个不同的界域,从一些之前的使用者口中得知了一个真相。”
“所有使用箱子的人,最终都只被传送到那个世界里,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逃脱的办法。”
窗外的大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仓库外面,周晓站在原地沉默着,不敢看大叔的眼神,生怕从中看到暗涌不止的悲伤。
他自己也曾体验过这个转折,当他得知自己最终会被放逐到箱子里的时候,他知道那是一种多么不知所措的心情。
“但你们也有尝试过反抗。”周晓忽然想起孙浩和他说过的,离开龙女的那段时光。
“我们有,事实上我们在得知这个真相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立即展开了各种尝试和试验,试图找出能拖延的办法,但最后我们发现只有一个办法是行之有效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放弃挖掘,停止征战,离开箱子,通过断绝接触的办法,使用者就能最大程度地延缓神性的获取,尽可能拖延那个东西的轮回。”
大叔给出的结论和周晓自己总结的几乎完全一样,原来所有这些尝试早在近二十年前就已经前人做过了,甚至比他做的更绝。
“但可惜的是,当时的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大叔接着说道。
“什么错误?”周晓抬头。
“他动用了一个天选机会,创造出了一个神使,这本该是绝不容许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们得出断绝接触是最佳办法的结论之后,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周晓心中暗暗吃惊,他从未想到白玉龙女的诞生背后竟然是这样的故事,一时间他也分辨不清孙浩这么做的缘由。
“那你们怎么处理?”他问。
“这是任务里的重大失误,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这件事如实向上面汇报,他们很快作出了决定,为了弥补这次失误,他们要求孙浩提前启用拖延方案,立即停止与那东西的一切接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再没有接近过那东西。”
关于门匙之神离去的那段真相就这么徐徐展开在周晓面前,让人措手不及,他环顾四周,似乎有些能理解当时孙浩的心情了。
“之后你们就一直住在这?”
“对,为了防止泄密,以及他的神性可能会引起节外生枝,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顺带将那东西也封锁在了这里,别看这地方旧啊,以前可是个风凉水冷的好住所……”
大叔没有继续说下去,周晓也没有再发问,因为这段过去的最后结局他已然知晓,等门匙之神再度归来时,已经是他被箱子强制放逐、降临侏儒之国的时候了。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他一直隐居在这里,直到放逐的时刻到来才被送至九界。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他没有动用那次天选机会,是不是就能支撑更多的时间,等到其他什么转机到来也说不定?”大叔摇摇头。
“或许这就是人性吧,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对另一个世界投入时间和感情,而又不爱上那里的任何人。”
在亲自经历过窗口的洗礼之后,周晓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他爱护着自己的天选,甚至不惜为了她的苏醒,选择接受放逐这个选项。
他和孙浩在这点上,并无什么区别。
“或许吧,但总而言之,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他究竟什么情况了么?”大叔耸耸肩。
“他成功了,他在九界将门之权柄收集完整,关上了那扇放逐我的终点之门,将我送还到了现实,我已经将那个箱子埋葬到地幔之下,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周晓无力地漫步在这个仓库里,对大叔细细说起了那件事的整个经过,不放过一个细节。
他希望孙浩的牺牲不止是一句冰冷的任务结束,他希望这个人可以将整件事记录下来,让那些高层也能得知自己战士的坚持,以及他为之付出的惊人努力。
仓库外的雨似乎变得更大了,大叔听完之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唯有周晓还走动在这个仓库里,细细看着这里的一切痕迹。
这就是伟大的“星空之钥”曾经住的地方。
没有豪华套房,没有金银富贵,没有极尽的奢华,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大院仓库。
在所有的箱子持有者里,恐怕只有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享受过这场游戏吧?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神性带来的巨大权力、觉得自己对这世间已经予取予求的时候,只有他蹲在这个破仓库里吃着盒饭,用着老练的迂回战术帮助侏儒之国的矮人们重夺家园,然后严谨的记录下今日的发现,准时准点上床作息。
那些离开了箱子的漫长时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明知道自己终将被放逐到箱子里,却还是要坚强地活着,与自己的神使和眷属不辞而别,无法对他们作出任何解释,等待着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和数着日子等死没什么区别吧?
即使是军人,也是会害怕的吧?
周晓闭上眼睛,似乎能感应到那些年里孙浩度过的时光。
他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尽量不让自己的神性有任何机会引发动荡。
每天夜里他就静静地坐在这个仓库中央,抬头看着天窗外的星空,想象着他的子民、他的神使现在在做些什么,今天有没有取得胜利,有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然后他继续等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盘算着、揣摩着进入那个世界之后的计划。
在九界隐居五千年的岁月里,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任务,直到最后一刻。
这很残酷,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人们所持有的信念。
他们甘愿牺牲自己,只为给自己的后来者创造更好的未来。
周晓走到那张破旧长桌的边上,看到桌面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泛黄记录,他随手拿起了一张,看着上面端正的笔迹内容。
“那是他用门之权柄造访各方之后,自己推测出来的前持有者时间记录,从最初那个来自北美的前持有者开始,每一个曾经持有这东西的时间长短。”
大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周晓细细端详着手中的泛黄纸张,目光划过一行行人名和记录。
山姆,推测约1993年至1997年,定居神域阿斯加德。
伊万诺夫,推测约1997年至1999年,定居神域阿斯加德。
维多利亚,推测约1999年至2000年,定居精灵之国亚尔夫海姆。
高卢,推测约2000年至2003年,定居巨人之国约顿海姆。
……
“这个时间表不一定完全准确,但大致上的日期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像这个山姆应该是持有了约四年时间,之后的伊万诺夫则是两年……”
周晓顺着他的解释一路往下看去,目光却突然定格在这个时间表的最后一行上。
那一行紧接着高卢,写的正是孙浩自己的时间表。
“‘孙浩约2003年至2013年’,十年?谁会愿意卡在一个游戏里十年?”周晓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了,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他一直都知道孙浩曾离开过箱子一段时间,还引发了他和白玉龙女之间的深厚矛盾,但他从未想到这段时间竟然能长达十年之久。
十年,这就是为什么从孙浩到神木千花之间,出现了整整一代人的空白。
在这长达十七年的时间里只出现了神木千花一个箱子玩家,是因为孙浩一直扛到了七年前才让这个箱子重回人间,他坚守了至少十年的和平。
大叔顿时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因为这不是一个游戏,这是我们的任务,正如我也一直在持续追踪这东西的线索,从未放弃过,这就是我们必须做的事情。”
大叔的鬓角早已发白,和孙浩一样,他也同样将大半生的时间全都交付到了这座陈旧的仓库里,或许这就是孙浩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嘱咐周晓来到这里的原因吧。
他想让周晓转告这位多年的搭档,告诉他那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再也不需要留守在这里,满世界地寻找自己和那个箱子的下落了。
周晓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怪这里的任何人――又或者说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需要被责怪。
他只是无力地转身,好像一具彻底没有了灵魂的行尸一般,缓缓走向仓库的大门。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大叔在他身后提高了音量问道,“按照你刚刚所说的,如果完整的门之权柄加上牺牲就能关上那扇门,那他早就已经可以这么做了,为什么一定要等数千年直到现在才行动?”
“一旦终点之门被强制关闭,现任持有者就会被立即返还回地球,永久停留在现实世界,成为箱子的最后一任持有者。”
周晓的脸色面如死灰,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心脏的位置击中了,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
“他要等,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最后一任的持有者,将会完整保留下他所拥有的全部神性,成为这颗星球上真正的神,他不希望这份力量会落在其他人手里,威胁到他的祖国。”
“如果这颗星球上一定要有一个神,那他宁愿这个神来自他的祖国,来自他的故乡,所以他才会选择继续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一个和他来自同一片故乡、说着同种语言的人出现……”
孙浩为什么没有选择神木千花,为什么没有选择在他之前所有出现过的玩家,此刻真相已经全部揭晓。
他不止是要随随便便地完成这个任务,他要捍卫自己的祖国,不让这股力量落入任何一个外人之手。
为此,他宁愿延后自己解脱的时间,继续在那个陌生的世界等待,直到数千年后周晓的出现。
所有那些孙浩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些试探的话语,那些感慨他们过上了更好生活的笑容,此刻全都重新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是不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我们是人,我们不是神”,才让他最终下定决心选择自己?
他在看着自己一遍又遍拖延放逐进去的机会时,是不是会暗自感到无奈又欣慰?
在那个最后道别的时刻,他是不是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将这份必须存在的力量交托到自己手里之后,他是不是能完全放心,可以死得瞑目?
周晓不知道,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吵,好像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浸透在他全身,被巨大的悲伤彻底淹没。
“喂!”
大叔冲着周晓的身影大声喊道,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慢慢离开了仓库,没入到巨大的暴雨之中,仿佛一支彻底燃尽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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